漕河养家日常 第4节
  软懦弱,纵然她说话难听一再挑衅,却也一忍再忍,算是个窝囊废。
  林青山老实敦厚,性格与她那个早死的前夫差不多,只要别惹急了都忍着。
  至于儿媳妇金巧娘,仗着肚里揣块肉,还给青山生了一儿一女,颇有几分不将她放在眼中,不过王氏不急,她有的是法子慢慢收拾这不孝的儿媳。
  大孙子林宝棠更是个老实头,除了打招呼,在家中跟木头似的毫无存在感。
  从头数到尾,这家里最刁蛮的便属林白棠,与她言来语去一句不肯让步,次次激起她一腔子火来,扭头便跑了,最是可恨!
  王氏这几日在心中盘算几番,心中隐隐自得,就这么一家子人,只要收拾了刺儿头林白棠,还怕他们不肯服帖把钱交上来?!
  谁曾想才找了个由头准备好生收拾一番这丫头,便被儿子强硬拦住了。
  林白棠伏在林宝棠怀中,少年人单薄的胳膊圈住了妹妹,只觉得怀里纤细的身子在簌簌发抖,从来神采飞扬的少女伏在他肩头哭得好不可怜:“爹爹,傅家阿婆好可怕,她竟然骂我……骂我小娼妇……”她断断续续的哭泣从少年肩头倾泻而出:“她怎么能那样骂我?我好好的女儿家,行得端坐得正……”
  林宝棠眉毛都拧在了一处,极为不高兴,碍着林青山的面既不能指责王氏,便只能心疼的哄妹妹:“白棠乖,阿兄放工回来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别哭别哭……”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向林青山抗议:“爹,傅家阿婆怎能这样骂白棠?她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别人听到会怎么议论?”
  林青山还从来没见过女儿哭得这般可怜。
  他本就听王氏那些话刺耳,此刻对女儿的心疼更是达到了极点——这孩子自出生之后玉雪可爱,又从小贴心讨喜,几曾受过家人一句重话?
  “娘——”林青山加重了语气,透着抑止不住的怒气:“白棠是我的女儿,她好或不好,都轮不到你老人家教导,她自有祖母跟亲娘教导!”他拉着王氏胳膊的手不由用力:“你的女儿你想怎么骂便骂,想怎么打便打。你怎么作践是你的事情,但别来我家作践我的女儿!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你用那些污言秽语骂我的女儿!”
  “作践?”王氏做梦都没想到,这番话会从她那老实头儿子嘴里说出来,“我替你教女儿,你说我作践你女儿?!”
  她当即便撒起泼来:“枉我十月怀胎生了你,这些年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结果你却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护着不孝的媳妇跟孙女,不管亲娘的死活!”她熟练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林白棠伏在兄长怀中哭得更厉害了,似乎被王氏这番模样吓坏了:“爹爹……我既这样碍傅家阿婆的眼,不如……不如从今儿起我便住到船上去,省得让她搅闹得家中不安宁……”
  林青山对着地上躺倒撒泼的王氏皱着眉头极为不耐烦,再听到女儿的话更是心疼到无以复加:“说的什么话?!哪有为着外人把自家女儿赶出家门的?!别怕,爹爹定然护着你!”
  他蹲下身,语气之中的悲愤之意再也难掩:“娘,这不是傅家,这是林家!”他脑中浮起小时候那些零散的、极度不愉快的记忆:“我的女儿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想溺死便溺死!”
  一句话,宛如咒语般,将王氏钉在了原地。
  林白棠忘了假哭,震惊的伏在兄长肩头,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市井素有溺死女儿之说,但她从未亲见,便只当民间鬼怪志异之事来听——原来竟真有此事。
  她从不质疑父亲,故而心中满是惊骇——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心肠莫非铁石铸就?
  亲生的女儿也下得去手?!
  王氏此时哪还顾得上教训林白棠,她双眼瞪得溜圆,撞上儿子厌恶自弃的目光,便同野外受伤的母狼一般,发出一声惨嚎,要爬起来朝着龚氏冲过去:“贱人,你跟我儿子都编排什么混帐话?”
  龚氏离得这对母子有十好几步,林青山的声音不高,她不曾听到,此时茫然瞧过来,不由求助儿子:“青山——”
  林青山牢牢扯住挣扎不休的王氏,目中皆尽厌弃嫌恶:“这些事情不需旁人来说,我小时候亲眼所见!”
  王氏错愕的扭头,在儿子眼中看到不容置疑的肯定,顿时大喊大叫:“骗人!你那时多大,又懂些什么?怎会亲眼所见?”
  龚氏瞬间了然这母子之间闹将起来的原因,便在原地驻足,又安抚的轻拍了拍儿媳手背:“外面闹得这样厉害,盆儿有青山护着,想来也不会吃亏,你跟娘进去吃饭吧。”
  亲生的母子,有些疙瘩还需他们自己解开。
  林宝棠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搂着妹妹往外走:“白棠别哭,咱们现在就去买糖吃。”
  林白棠便随着兄长跨出院门,这才直起身来,明媚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惧之色,却已然得意的眨眨眼睛,娇俏一笑:“阿兄,酥糖就免了,咱们先在外面避避吧,保不齐还能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扭头便要悄悄往门上扒。
  “你方才……没哭?”都伤心的快站不直了,此刻面上却一滴泪也无,连眼圈也未红半分。
  林宝棠白担心一场,将探头出去要听家中秘事的林白棠揪过来,便要开训:“你既没哭,方才又作什么怪?”
  “阿兄你学做木工,怎的连脑子也跟木头一样不开窍呀?”林白棠理直气壮与他分说:“咱们家从天而降一位祖宗,脾气不好性情蛮横事事挑理不说,还见天的打听咱们家的银钱,为着什么?”
  林宝棠很是无奈:“……可她是父亲的亲娘!”
  纵然母子多年未见,也是血脉相连。
  林白棠嘻嘻一笑:“她是爹爹的亲娘,我还是爹爹的亲女儿呢,都是亲的,就看爹爹心疼哪一个。”
  “你呀——”林宝棠对机灵古怪的妹妹从来没有招架之力:“要是让父亲知道你装哭,生气了怎么办?”
  “他亲娘骂我的那些话难道是假的?是我编造的?”
  “那倒没有。”林宝棠细想,又生起气来:“她骂得实在难听,哪有祖母骂孙女那些话的?”
  也只有街上泼妇不讲道理,骂起不相干的女子才会这般毫无顾忌。
  真要论血缘,王氏可是林白棠的亲祖母呢。
  林白棠倒不生气:“没事儿,让她骂几句也不会掉块肉。她骂得越狠越脏,爹爹越心疼我,越跟她离心。我还怕她骂的不够难听呢!”
  林宝棠却很是生气:“你傻啊,她要是去外面巷子里乱传一顿,旁人怎么想你?舌头底下压死人,她这是不给你留活路。”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位傅家阿婆不是个善茬!”王氏住进来之后对家中人各种打听衡量,林白棠也没闲着,以她有限的人生经验,也觉得这位王氏怕不是怀着什么鬼胎,又不能无凭无据跟林青山告状,也悄摸暗中观察:“我才不信她日夜想着爹爹呢。”
  日夜想着,这么多年怎不见她家来。
  第5章 第五章她心里却难过不已
  王氏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亲手扯开了当年被林家休弃的遮羞布。
  “……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只有三岁,但我记事早,还记得妹妹皱巴巴的样子,养了几日便渐渐不皱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小手小脚小小软软,听到我说话便循声转头。”林青山语声转低,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她生下来你便不喜欢她,每日各种咒骂,我小时候虽不懂你骂的什么,但渐渐长大便懂了骂得有多毒。我还记得二婶给妹妹做了件小花袄,用各色碎布头拼起来的小花袄,妹妹刚上身,那日家里都没人,我出门去玩,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氏惊恐的盯着他,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
  这些当初的细节,若非亲眼所见,是绝说不出来的。
  彼时龚氏还不认识死去的前夫,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细节。
  可是林青山偏要说,一口郁气憋在心中多年:“我怕吵醒妹妹,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儿凑近门口朝里望去,你正蹲在地上,我洗澡的木盆里注了半盆水,你一边骂着赔钱货,一边把穿着花袄子的妹妹狠狠按进木盆。妹妹死命挣扎着胳膊腿儿,但是脑袋身
  子全被沉进水里,她一张嘴便呛进水去,哭都哭不出来……”
  “你……”王氏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你别说了——”
  往事一旦扯开个口子,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难止。
  这件事情压在林青山心头,沉甸甸的如同石头,每每想起便憋得慌。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不会向任何人吐露这件事情,但是当王氏气势汹汹冲过来满嘴污言秽语要打他的女儿,他便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无能为力。
  “我吓的一动不敢动,躲在门外面,眼睁睁看着妹妹活活被你溺死,胳膊腿儿都不动了,你扒下妹妹身上的花袄子,替她换一身衣裳,还将妹妹原样裹好……”
  王氏恨不能捂着耳朵:“你别说了!”
  林青山想起小时候,总是被母亲无故责骂殴打,胳膊跟大腿内侧从小被拧出来的青紫,动一下便钻心的疼。
  很多年以前,远在妹妹出生以前,他或者对母亲尚有期待,还含着一点爱意。
  后来,在亲眼目睹了出生才二十多天便被活活溺死的妹妹之后,最后一点期待与爱意也早已消散。
  “我当时害怕极了!”他终于松开了王氏,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年劳作的手掌,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掌心还有从小磨到大的茧子,可是当年亲眼目睹妹妹被亲娘溺死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我当时吓到发抖,生怕你回头逮着我,也把我活活溺死!”
  王氏当年亲手溺死自己生的第一个女儿,后来被前夫发现,她也曾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却不曾得到丈夫半分原宥,到底还是被扫地出门。
  再后来她远嫁傅家,与林家的人事彻底割裂,连带着与前夫生的儿子也不曾再见过。
  她如今找上门来,与儿子说尽好话,其中“日夜思念”之语固然有假,但也不能说这些年对长子毫无思念。
  偶尔……偶尔也会想起那幼小的孩子,当年她带着几身衣裳离开林家的时候,回望那幼小的孩儿,他躲在门后面,露出半张浸满泪水的小脸。
  彼时她想,至少孩子是舍不得她的。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她无数次猜测,当初溺死女儿做得隐秘,到底是谁人通传告密,教前夫猜出端倪,震怒非常,骂她:“蛇蝎妇人,竟能狠心下手,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她忆起被休之时前夫的嘴脸,仿佛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竟是面现恐惧。
  “你……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讨债的恶鬼!”
  如果这话在林青山小时候骂出来,于他来说或许是极大的伤害,但是他早已是顶门立户的成年男子,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还有同甘共苦的妻子,生活的苦辣已然尝遍,对她这话竟然还极为认同。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讨债的恶鬼。妹妹被溺死的那天,我害怕极了,怕到不敢回家,只好去二婶家。二婶要送我回家,我死活不肯,她后来问我原因,我怕到发抖,便告诉了她。”他忍不住苦笑:“那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要人性命的恶鬼!”
  王氏被休,离开林家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怕她。
  生了他的女人,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娘,却让他在小小年纪饱受惊吓。
  母子一场,王氏若是没有千方百计寻过来,这件事情便会永远烂在他心里。
  王氏没想到,她苦思冥想多年,害她当年被休的人,原来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她抡起胳膊,狠狠照着儿子脸上扇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令避走屋内的龚氏婆媳,以及院门外偷听的兄妹齐齐震惊。
  林白棠不防听到父亲心底隐伤,更没想到还挨了打,顿时气到火冒三丈,正欲冲进去跟王氏理论,忽听得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白棠,你们兄妹俩都在家啊,还不快来拎东西,可是要累死姑姑?”
  十几步开外,出嫁的林青枝正双手拎着东西艰难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提着俩硕大的食盒,显然也是负重过甚。
  林白棠深吸一口气,与尚处在震惊之中的林宝棠交换个眼神,勉强挤出点笑影儿,飞奔过去接人,还扬声道:“小姑姑,买这么多东西?”
  院内正在僵峙的母子听到外面的动静,各自扭头,暂时结束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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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林白棠撑着船在河岸边接了下学的小伙伴陆谦跟方虎,撑船到了僻静之处,将留给他们的赤豆粽跟水晶猪油豆沙粽递了过去,自己怏怏不乐坐到了一边。
  方虎粗心,只顾剥开粽子皮,咬一大口香甜软糯的粽子,满足的叹一口气,好似刚从牢子里出来的犯人般,整个人松快起来,朝后瘫靠在舱壁:“我今天就靠着这口念想,才撑到了现在。”
  早晨林青枝回娘家,无意之中制止了家中争吵,于是林青山带着儿子出工,林白棠迅速装好吃食出门,逃离了家中。
  有林青枝坐镇,林白棠倒是不担心祖母跟亲娘被王氏的怒火波及。
  她家这位小姑姑自小性格泼辣,与家中慈爱温和的老祖母性格南辕北辙,跟温厚的兄长也是两样,倒与嫂子金巧娘投契,未出嫁之前便伶俐讨喜,撑船卖东西从没吃过亏,真惹急了也是位不管不顾的主儿。
  林白棠没接话,陆谦便笑着踢了他一脚:“说得好像在服苦役一般,赶明儿我跟先生说道说道,多加点课业给你,省得你一天天跟猴似的坐不住。”
  方虎连忙举手投降:“哥!亲哥!我谢谢您啦!知道我坐不住,还给我加课业。”见陆谦要掏书袋,他头都大了:“你要教白棠认字儿?我听了先生一天叨叨,满脑子都嗡嗡声,这会一个字都不想听,先走了啊。”他从红泥小灶上坐着的锅子里再拿俩温热的粽子,先自逃了。
  陆谦见这没心眼子的走了,便停止了掏书,温声询问:“白棠,谁惹你了?”
  林白棠惊讶抬头,极力掩饰:“哪有?谁敢惹我啊。卖了一天东西,有点累了歇会儿。”
  两人从小认识,后来林家搬进芭蕉巷,也属他们三个玩得最好。
  但玩得最好其实也有区别。
  方虎跟林白棠一起跟巷子里的小孩打架最为痛快,真要论细心友爱,还属陆谦。
  他方才上船,一眼便瞧见林白棠神色有异,再悄摸打量过她脸上手上,并未发现有受伤的迹象,便猜到两处地方:“是遇上不讲理的客人,还是你家来的那老太太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