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不经意般,落在队列前方的慕兰时身上。
  “儿臣,举荐一人。”
  “中书令,慕兰时。”
  那一瞬间,慕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太女与三皇子两方的视线,如利剑般,尽数刺在自己背上。
  孟珚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重无法挣脱的枷锁。
  “慕大人于岭南一役,已尽显其经天纬地之才。她最熟悉乱党行事作风,由她领兵,必能事半功倍。此乃国之幸事。”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以国之名义,堂皇摆在金殿之上,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阳谋。
  慕兰时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遵旨。”
  皇帝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看着自己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子女,看着阶下那个不动如山的年轻权臣,缓缓道:“既如此,便封慕兰时为‘平叛都督’,总领禹州一切军政要务。即日整顿兵马,择日出征。”
  “退朝。”
  随着内侍官一声悠长的唱喏,这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小朝会,就此落幕。
  百官散去,慕兰时与孟珚一前一后,行走在出宫的白玉阶上。
  “慕大人,”孟珚在她身后,悠悠开口,“此去禹州,路途遥远,万望……多加保重。”
  慕兰时没有回头。
  “谢殿下挂怀。”
  她知道,这句“保重”之后,隐藏着多少杀机。
  朝廷的兵马,是为阳谋。
  而她孟珚藏于暗处的“夜枭”,才是那真正索命的阴谋。
  ***
  自领下“平叛都督”帅印的那日起,中书省,便成了整个大祁最繁忙的所在——
  中书省的烛火,已燃了五天四夜。
  铜漏里的水滴,和窗外的落叶,是这间压抑官署里唯一还在流逝的东西。慕兰时放下朱笔,殿中堆积如山的文书终于见了底。
  她没有揉眉心,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疲态。只是伸出手指,捻起一滴从烛台上滚落的、滚烫的蜡油。
  灼热的蜡油在指尖凝固,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唯有这种痛楚,才能让她在那近乎崩裂的、焚心蚀骨的焦虑之下,维持住最后一分清醒。
  她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与效率,让所有人都相信,禹州的那些所谓“余孽”,在这位战功赫赫的年轻权臣面前,*不过是如同岭南乱党一般,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无人知晓,在这份冷静的表象之下,是何等焚心的焦虑。
  孟珚的“阳谋”,已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这架名为“国家公器”的战车之上。她一日不发兵,便是抗旨不遵;可她一旦发兵,那支听从她号令的大军,便会化作刺向戚映珠的最锋利的剑。
  她被困在了自己的权势里。
  第五日的黄昏,当她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揉着发胀的眉心时,瑶光公主府的鎏金请柬,被内侍恭敬地,呈到了她的案前。
  请柬以最上等的描金鸾凤纹蜀锦制成,字,是孟珚亲笔所书,笔走龙蛇,锋芒毕露。
  言辞却极尽温和——“为慕都督践行,预祝旗开得胜”。
  邀她于今夜月上中天时,过府一叙。
  地点,依旧是那座名为“沁雪”的暖阁。
  慕兰时将请柬置于烛火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诡谲的光。
  阳谋之后,阴谋已至。
  她知道,这是孟珚留给她的、最后的时间。孟珚要在她亲率大军,离开京城这座权力中心之前,与她做一次最后的、彻底的了断。
  今夜这场宴,是鸿门宴,更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审判场。
  晓月看着慕兰时沉静的侧脸,眼中满是担忧:“大人,公主殿下这……”
  “去为我备下朝服。”慕兰时淡淡地打断了她。
  “大人?!”晓月大惊失色,“您……您真要去?这分明是……”
  “我知道。”慕兰时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当然知道。
  躲,是躲不过的。
  与其被动地,带着这根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绞索,去往禹州,不如……主动地,将自己的头,伸进去。
  利用她为自己设下的这个“局”,来走一步,只属于自己的、险中求胜的棋。
  这是唯一的机会,能逼孟珚亮出所有底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能在那张天罗地网撕裂开的瞬间,找到通往禹州的那条、唯一的生路。
  “你留下。”慕兰时对晓月吩咐道,语气不容置喙,“无论听到什么,今夜,都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她转身,步入内室。于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套玄色的、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以及那个被锦囊包裹的、坚硬冰凉的印信——是林惊寒给她的那个印信。
  她将它们,妥帖地藏在了前去赴宴的华美朝服之下。
  而后,她召来了阿辰。这个女人,也该派上她的用场了。平时让她驾马,也是屈就她了。
  “一个时辰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铁,“让‘惊蛰’全体,于城西三十里的渡口集结,备好快马与行囊,等我的信。”
  那影子无声地一躬到底,最后终于没入到了黑暗之中。
  ***
  慕兰时回到镜前。
  镜中人,身着锦绣朝服,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层光鲜的壳之下,是利刃,是剧毒,更是足以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
  慕兰时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最后落在了窗外:
  夜风猎猎,庭院里那棵不合时节的老梅,却开得如火如荼。
  她没有犹豫。
  转身,推窗,折下枝头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朵,任由冰冷的夜露沾湿了指尖。
  再回到镜前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抹本该在雪中的红。
  慕兰时抬手将那枝红梅小心翼翼地簪上了自己发髻。
  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佩戴一件饰物,而是在完成一个最重要的誓言。
  华服之下,是杀机。
  鬓角之上,是情诗。
  她对着镜中那个头戴红梅的自己,缓缓地抚平了朝服上最后一道褶皱。
  ***
  月上中天。
  瑶光公主府门前,车马停稳。
  空气中,那股属于孟珚干冽如冰晶的信香,无声地昭告着狩猎的开始。
  慕兰时抬头,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府邸,神色平静,如赴一场最寻常的宴。
  她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灯火依次在她的背后迤逦开来。
  她要将自己这件藏着利刃与毒药的“礼物”,亲手送进这一座为她而设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第127章 127
  沁雪暖阁,是瑶光公主府最为幽深的一处所在。
  名义上说它是暖阁,却不见地龙火道的熏灼之气。整座殿阁以西域暖玉为基,玉石下温泉暗涌,将一股温润的热意,无声无息地渡入这方天地。是以,即便酷寒加身,此地亦温暖如春,空气中却没有半分燥意。
  实际上,这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温热陵寝,奢华、又密不透风。
  既然是春天么,当然要接待兰时了。
  兰时,春时也。
  金兽香炉中燃着龙脑香,那香气清幽而沉静,却带着一种能麻痹心防的温柔毒性。还有那角落里莲花形的鎏金滴漏,正不紧不慢地将光阴一滴一滴漏尽。
  慕兰时踏入这座暖阁时,孟珚正坐于一张白玉棋盘前,独自一人,手持黑白,左右互博。
  她今日,只着一袭绯色的、近乎透明的鲛人纱宫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纱下那具如雪雕琢的胴体。
  鸦羽般的长发未曾束起,而是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仅在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烛火之下,孟珚那张冶丽到极致的面容,美得不似凡人,倒像一只专门吸食人精气的千年艳鬼。
  “你来了。”
  声音幽幽响起。
  孟珚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枚白子轻轻地落于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这绝对的、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坐。”
  慕兰时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她坐下的瞬间,发髻上那枝沾着夜露的红梅,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
  孟珚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落在了那枝极不合时宜的、鲜红得刺眼的梅花上。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
  仿佛在问:你带着别的季节的花,来到我的春天里,是何用意?
  但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将一枚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嗒”的一声,在那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如心跳。
  宫人无声地为她斟上一杯盛在夜光杯中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那酒香醇厚、甘甜,混杂着龙脑香的香气,形成了一种更加奇异、也更加令人头晕目眩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