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中书丞慕兰时,谋国之才,栋梁之器,擢升‘中书令’,总领中书,百官表率……”
  中书令。
  这可是中书令。
  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与孟珚一并叩首,额头贴上冰冷的地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臣(臣女),谢陛下隆恩。”
  当晚,宫中设宴庆贺大捷,君臣尽欢,歌舞升平。
  慕兰时周旋于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或试探的同僚之间,杯中御酒换了数盏,却未曾真正沾唇。她厌恶这金玉堆砌的浮华与窒息。
  上辈子已经见过够多。
  宴至中途,她寻了个更衣的由头悄然离席,行至殿外回廊下。
  夜风裹挟着寒意,吹散了些许酒气,也吹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繁华。
  可慕兰时没冷静多久。
  “慕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调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却字字清晰。
  慕兰时转身,孟珚正持一盏琉璃杯,斜倚朱红廊柱,含笑望她。公主的繁复礼服已被换下,只一袭绣银色暗纹的玄色常服,月华流淌其上,愈显其风姿冶丽,也愈显其权柄迫人。
  随着她的走近,一股极淡、却如冰棱般锋锐的信香,无孔不入地侵入鼻息。
  那是干冽的冰晶之味,寒意凛然,无声昭示着其主人的矜贵与不可冒犯。这味道,慕兰时并不陌生。
  “殿下。”慕兰时颔首为礼,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藏在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蜷缩。
  “此番岭南大捷,你我二人,可谓满载而归。”孟珚晃着杯中酒液,目光迷离,一步步踱至慕兰时面前。距离近得吐息间温热的酒气都仿佛能灼伤彼此的肌肤。
  “如今,你为中书令,我为摄政公主。兰时,”她忽而改了称呼,声音压得极低,如情人耳语,“这朝堂之上,还有何事,是你我联手办不到的?”
  那声音如羽,搔刮着耳膜。
  慕兰时看着她,未置一词。她看见孟珚微敞的领口,月色下的肌肤,白皙如雪。
  “慕大人似乎不胜酒力?”见她不语,孟珚笑意更深。她伸出手,似是要为她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落花,指尖却若有若无地,朝慕兰时的喉头滑去。
  那动作,充满了暗示与试探。
  她在试探,这具曾为她疯狂战栗的身体,是否还记得旧主。
  然而,慕兰时只是平静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轻描淡写,却如一道天堑,瞬间将那沸腾的暧昧斩断,重新凝结为冰。
  孟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只触到一丝冰冷的夜风。
  “谢殿下美意。”慕兰时的声音清冷如初,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情|欲交锋仅是一场幻觉,“只是臣长途跋涉,又骤受君恩,诚惶诚恐,实已疲累。改日,定当备上薄礼,亲自登门请罪。”
  拒绝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
  可孟珚唇边的笑意,却在那一瞬间,寸寸碎裂,终至无痕。
  她缓缓收回手,握紧了琉璃杯。
  她看着眼前的慕兰时。这张脸,分明未变。可那双眼睛,却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口冰封千年的古井,再也映不出她的倒影。
  “好,”最终,她吐出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本宫,便在府中静候慕大人大驾光临了。”
  说罢,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转身,头也不回。那袭绣着银色暗纹的衣角划过廊柱,决绝得,像一把淬了寒光的刀,没入夜色深处。
  慕兰时静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她知道,从她拒绝的这一刻起,孟珚所有的耐心,都已耗尽。
  一场真正的、为你死我活的狩猎,即将开始。
  ***
  东宫,承乾殿。
  这里的空气与瑶光公主府的冶艳奢华截然不同,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墨与冷质檀香混合的肃穆。宫人行走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寂静压低了三分。
  太女孟琼正临窗而立,亲手修剪一盆君子兰。
  她身着素雅宫装,未施粉黛,姿态娴静端庄,一举一动皆如礼教范本。作为大祁未来的继承人,她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了一尊毫无瑕疵的玉器。
  她的心腹谋士杜先生侍立一旁,轻声回禀今日朝会动向。
  “……陛下对二位殿下的封赏,恩遇之隆,已是本朝未有。百官皆以为,此乃东宫鼎盛的吉兆。”
  孟琼手中的银剪,利落地剪去一片枯叶,声音温和:“瑶光功劳甚伟,父皇的封赏理所应当。有她相助,我东宫的根基也愈发稳固。”
  语气是长姐对妹妹的欣慰,也是储君对肱股之臣的嘉许。
  然而,杜先生却微微摇头。
  “殿下,恕老臣直言。”他躬身道,“陛下赏给瑶光公主的,恐怕不是助力,而是一副枷锁。赏给您东宫的,也非坦途,而是一道裂痕。”
  孟琼修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先生何解?”
  “殿下,”杜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国无二主,日无二日。您是‘太女’,是未来的君主。而‘摄政公主’……‘摄政’二字,本身便是对储君之权的僭越。陛下此举,看似恩赏,实则是在您东宫的天空上,亲手升起了第二轮太阳。”
  他继续道:“一山不容二虎。从此,您与瑶光公主在政务上必有掣肘。二位越是相争,陛下的龙椅便坐得越安稳。这,便是帝王之术。”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风过殿角铜铃,发出一阵空洞寂寥的声响。
  许久,孟琼才缓缓地,重新举起银剪。
  她看着那盆君子兰。在两片舒展的绿叶间,有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苞,充满了生命力。
  她的剪刀,轻轻探了过去。
  银剪合拢,发出一声清脆而冷酷的断音。
  那枚最有希望开出绚烂花朵的蓓蕾,连同旁边另一片枯叶,一同应声而落。
  “杜先生多虑了。”
  太女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情绪。
  “瑶光是本宫的亲妹妹。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何来掣肘之说。”
  她说着,将剪下的花苞与枯叶一并扫入玉盂,仿佛那曾经最有希望盛放的生命,与早已枯朽的败叶,并无不同。
  杜先生看着这一幕,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更深的寒意。他躬身告退,无声地退入殿外阴影。
  孟琼依旧静立窗前,看着那盆被自己修剪得“干净”了许多的君子兰,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冰冷的微笑。
  很好。
  她想。
  这盆花,现在,终于又顺眼多了。
  自封赏大典后,京城的空气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晋的中书令与摄政公主,已是帝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两轮骄阳,且同属东宫一派。太女的地位,看似已稳如泰山。
  只有身处棋局中心的人才知晓,那看似稳固的冰面之下,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
  这一日的紫宸殿小朝会上,这份裂痕,终于第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议题,是关于岭南善后。
  就在诸部尚书为此争论不休时,一直沉默的摄政公主孟珚,忽然出列。
  “父皇,长姐,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却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嘈杂,“岭南乱局虽平,但儿臣以为,祸根未除。”
  皇帝抬了抬眼,示意她继续。
  “儿臣的‘夜枭’于岭南截获乱党密报,顺藤摸瓜,已查明东海戚氏余孽流窜至禹州,依托当地药庄为据点,囤积粮草,联络旧部,意图再起。”孟珚的声音掷地有声,“此乃心腹大患,若不根除,恐成燎原之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三皇子孟瑞立刻悍然出列:“一派胡言!区区盐枭,不过乌合之众,早已在惊雁峡化为灰烬,何来余孽?瑶光皇妹,莫不是为了再立新功,在此危言耸听?”
  “三哥慎言。”孟珚冷冷瞥他一眼,“军国大事,岂是儿戏?人证物证,稍后便会呈上。倒是三哥你,对乱党之事如此轻描淡写,不知是何居心?”
  一句话,便将孟瑞噎得满脸通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御座之右的太女孟琼。此事已不仅是军务,更是国策,最终决断,还看储君的态度。
  孟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完美的储君仪态。她缓缓开口,声音温和:“瑶光所言若是属实,确系动摇国本的大事。父皇,儿臣以为,当派一员干将,领雷霆之师前往禹州,查明实情,将乱党一网打尽,以安天下。”
  她的表态,无懈可击。
  孟珚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长姐所言极是。”她顺势躬身,“只是,领兵主帅的人选,至关重要。此番前去,非大才不能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