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我信,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为大兄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赵上钧在元延帝的面前半跪下来,这样,他才能够和兄长平视着,此情此景下,他并不愿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去看待兄长
  ,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兄长,“但是,人总是会变,大兄已经变了,而我……也变了。”
  “五郎!”元延帝已经知道赵上钧要说什么,他试图打断这个对话,“你不要说……”
  “我变得贪心了,想要的更多了。”赵上钧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说道,“或许是我修行不够,做不到太上忘情,红尘种种,引诱我心神不宁,大兄是对的,权势才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好了,大兄,到此为止,把这个位置还给我吧。”
  “五郎……”元延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大约是想去碰触赵上钧的脸,如同很多年前那般,摸一摸这个孩子,不,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的弟弟,强悍而威严,远甚于他这个帝王,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将他逼到了最后一步绝路。
  赵上钧将脸微微地侧转,避开了元延帝的手。
  这是必然的。
  元延帝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迟缓地收了回来,落在膝盖上,干巴巴地搓了一下,他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甚至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如同枯死的、干瘪的树皮,毫无生气:“五郎,你长大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他又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想,可怜的五郎啊,父皇不要他,母后不要他,若是连我都不管他,他该怎么活下来呢?我尽心尽力地把他养大,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甚于元嘉,为了这个,贞娘还和我怄气了很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是我的弟弟啊,他可只有我了。”
  元延帝絮絮叨叨地说着,而赵上钧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没有意义。
  烛火终于熄灭,吐出最后一缕烟,散在空气中,恍然如同将醒的梦。
  “五郎,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元延帝目光中的悲伤被黑暗遮掩,并不为他人所见,他像是自语一般,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大兄,天,已经亮了。”赵上钧垂了眉眼,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眉目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从什么起他就是这样了,年幼时那个爱生气、爱矫情的五郎已经不复存在。
  时光流逝,把人轻易抛弃,再也不会掉头。
  元延帝有些呆滞地思量了半晌,才木然点了点头:“好,你先出去吧,叫安王叔进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元延帝一眼,烛火不明,光影晦涩,元延帝的身影佝偻而模糊,缩在那里,与他记忆中的兄长已经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有些感慨,但实际上,他心中生不出任何波澜,起身走出了王帐。
  天方破晓,远山青,长天净,日将上,晨霭乱散,长陵坡起伏绵延,茂盛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晃着,虫蚁鸟兽陆续从沉睡中醒来,开始骚动。
  巨大的、白色的海东青飞掠而来,在云端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鸣,尖锐而嘹亮,它在王帐上方盘旋了两圈,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赵上钧的肩膀上,展开双翅,左右顾盼,金睛中凶光毕露。
  群臣集于王帐外,皆俯首不敢直视淮王。
  安王听传,进了王帐,少顷出,复召尚书令、中书舍人、翰林供奉及内侍总管宋太监等人入内。
  天色渐亮,日从山间起。
  重甲的骑兵密密麻麻地将这里包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一眼望去,长陵坡上黑压压的一片,长戟如林,寒光闪动。
  至辰时中,安王携尚书令、中书舍人及翰林供奉出,持圣旨,宣帝王诏。
  群臣皆拜跪,唯淮王岿然不动如山。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大哉乾元,乃统万民。朕自承天命,焚膏继晷,履冰在念,弗稍怠也。而今岁英华不复,倦于政也,复值此山河艰危之际,为宗庙计,将逊于位,让于淮王上钧。夫上钧者,朕之幼弟,先帝素钟爱之,宏才神武,睿智夙彰,今使天命于归,以安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群臣跪而叩首,士兵下马,伏于地,齐齐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山林,惊起鸟雀无数,扑簌簌地飞上天空。海东青倏然一声长啸,振翅扶摇而上,追逐飞鸟去。
  未几,宋太监出,踉踉跄跄,跪倒在赵上钧的脚下,涕泪交加,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太上皇……山陵崩了。”
  赵上钧瞳孔收缩,他霍然转身,疾行了两步,但在帐门之前又突兀地顿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沉寂的山岳,而他的表情依旧不变,冰冷而肃穆。
  群臣相顾失色,旋即再拜,皆掩袖掩面,失声恸哭,极致哀痛。
  而此时,太阳明晃晃地悬于天空,云散去,天地一片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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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不断摇头:“一派胡言!孤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着这些话,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怎会如此?这不可能!”
  幄帐内,东宫众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陈虔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声泪俱下:“圣、圣……不、是太上皇……禅位于淮王,后驾崩,如今淮王已承大统,受命于天,乃是新帝,殿下、殿下,这天变了啊!”
  赵上钧踉跄着倒退两步,握紧了拳头,双目赤红,宛如滴血,咬牙切齿地道:“淮王、赵上钧……是他!是他害死了父皇,他谋权篡位,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他突然大喊一声,冲过去,拔出了燕支剑,厉声叫道:“孤要去杀了他!”
  傅棠梨大步赶上前去,避开剑锋,一把揪住赵元嘉的衣领,一记耳光重重地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幄帐中清晰地响起。
  “二娘、你……”赵元嘉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无法置信,几乎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面沉如水,一反手,两记耳光再次甩了过去,又是“啪啪”两声,干脆利落。
  陈虔听得“嘶”了一下。
  傅棠梨不是长安世家那种娇弱女郎,她的手劲很大,这几个耳光用尽了全力,打得赵元嘉眼冒金星,她甫一松开他的衣领,他不由自己地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仓促间,燕支剑掉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这兵刃的金戈之声让赵元嘉骤然吓了一跳,僵硬住了。
  “闹够了吗?”傅棠梨再度逼近一步,大声喝道,“你若想死,现在把剑拿起来,出去,走,找死去!”
  赵元嘉呆滞下来,他带着脸上的手印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东宫众人跪在地上,面容惨白,皆带惊惧之色,幄帐中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有。
  他的嘴巴张了两下,说不出话来,怔忡着,渐渐弯下了腰,身体像是发了寒、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最后跌坐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痛哭失声:“父皇、父皇、父皇啊!”
  傅棠梨的双手拢在袖中,腰身和颈项都挺得笔直,直到此刻,她依旧能够保持端庄而高贵的姿态,冷冷地看着赵元嘉。
  “昨夜大臣们商议要事,殿下却只顾守在林承徽身边,不去过问情形,已属错谬,到如今,尘埃落定,大局已然如此,殿下又莽撞行事,出口无状,倘使外人闻,曰殿下悖妄,有谋逆之意,正好,今日带着东宫上下这么一大帮人,一起到泉下和父皇团聚去,岂不妙哉?”
  “你别说了、别说了。”此时此刻,赵元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他根本没有勇气正面去和赵上钧对峙,在那一瞬间的冲动过去后,他的心底只余下惶恐和无助之情,缩在这幄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悲痛的哀嚎,“孤无能,孤不孝,孤愧对父皇啊!”
  傅棠梨环顾四周,冷静地吩咐道:“太上皇崩,太子至孝,伤心过度,偶作癔语,尔等切记,过耳即忘,须知,尔等皆太子旧属,若当今圣上降罪于太子,尔等亦不得免,知否?”
  众人唯太子妃马首是瞻,忙不迭地点头,“喏喏”应声。
  赵元嘉还在哭着,呜呜咽咽,好似要把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痛与惊恐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毫无仪态。
  傅棠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但她又不能,只得叹了一口气,命仆从上,强拖着赵元嘉起来,打了水给他净手,又命人脱太子冠帽,仓促间不曾备下斩衰丧服,只能取白衣以代。
  “好,留着眼泪不要擦,对,头发也不要再梳理,就这样,甚好,你把素服换上,哭着,不要停,去,现在就去拜见圣上,向圣上请罪,请辞太子之位。”她冷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