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孙澄冷笑了一声:“何必费这手脚,我们的人马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殿下一声令下,能为您踏平安仁殿。”
  赵上钧脚步不停,略一回首,看了孙澄一眼,他的眼眸沾着雪。
  夜里的风吹过来,冷得孙澄打了个激灵,他马上把嘴闭紧了。
  安仁殿就在前面,零星的雪落下,周遭一片漆黑,独它灯火通明,在夜里等待着不知情的飞蛾扑将过去。
  从游廊外隐约传来三声鸟鸣,尖利而短促,密簇的刀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下去。庄敬和孙澄对视了一眼,相□□了点头。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安仁殿,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
  “殿下。”庄敬提醒了一声。
  “听我掷杯为令,你们就进来。”赵上钧终于开口,一字一句,“……给我杀了晋王。”
  庄敬和孙澄一起俯首,而后退下。
  赵上钧拾步上了台阶,里面的宫人为他挑起了门帘:“淮王殿下来了。”
  十二叠围屏后锦幛低垂,殿内的火盆里燃着兽金锭,梨木锻成炭,与沉香同炉,温暖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雕梁画栋间,似春还在。
  冯皇后和晋王赵上宣一起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有些苍白。
  看见赵上钧进来,赵上宣几步迎上前,拉住了赵上钧的手:“五郎来了。”
  赵上钧已非稚儿,不太习惯兄长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
  赵上宣并没有在意这个,他的面上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父皇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五郎可曾去看望?”
  “我刚从幽州回来,宫中的情形并不知晓。”赵上钧语气平平。
  冯皇后站了起来,叹气道:“圣上前些日子病得很重。”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道,“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本宫几次求见圣驾,却总被拒于永乐殿外,叫人摸不清虚实。”
  她揣度着赵上钧的神色,试探地道:“本宫倒不怕什么,就是担心你们兄弟两个,圣上迟迟未立太子,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浮动,若是有什么变故,五郎,你可一定要护你大兄周全。”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皇后早年自身难保,生了赵上钧就弃之不管,待到后来局势稳定,她重登后位,想要和这个孩子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了,心里既后悔又愧疚,如今见赵上钧对她冷淡,更是难受,勉强笑了一下,上前去,提起案几上的酒壶,亲手斟了一盏酒,捧给赵上钧。
  “外头天冷,五郎星夜赶回长安,路上定是辛苦,喝口酒,驱驱寒气也好。”
  碧玉壶,缠枝海棠燕雀纹,壶柄上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红宝石,一盏清酒,酒泛琥珀光。
  赵上钧垂下眼帘,神色不动:“我最近不太喝酒。”
  冯皇后怔了一下,黯然后退一步:“你这孩子……和母后要这般生分吗?”
  “五郎并无此意,母后不要多思。”赵上宣接过冯皇后手里的酒盏,转手再次递到赵上钧面前,“来,五郎陪大兄喝一杯吧,大兄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需得喝杯酒压压惊。”
  赵上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了那盏酒。
  赵上宣自己亦斟了一盏,举杯和赵上钧碰了碰,仰首一饮而尽。
  殿上明烛,照亮此间如白昼,侧旁象牙围屏,以钿螺镶嵌虎兽,呼啸于山林,烛光太盛,围屏后有模糊的影子闪动了一下,似画上虎兽抬首,张口欲噬人。
  赵上钧低头,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赵上宣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一盏酒饮尽。
  赵上宣的眼中突然露出悲色,他仓促起身,朝赵上钧伸出手去:“五郎……”
  赵上钧的手松开了,酒盏脱手掉下。
  掷杯为令,杀了晋王。
  第67章 夺位
  他的目光望向兄长,就是这一眼、就是这一瞬间,他又迟疑了,往昔的情意轰然涌上来,把他的理智淹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下去,险险地抓住了那个酒盏,没让它碰到地面。
  他跌在地上,双膝跪倒,手里紧紧地握住酒盏,缓缓地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眼眸浮起血色。
  赵上宣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了赵上钧,他抱得很用力,以至于发抖起来:“五郎、五郎……”
  好似他只会叫这个名字,其他的,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赵上钧其实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的,他如同幼时一般,把头靠在兄长的胸前,他完全动不了,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那个酒盏摔在地上,他喃喃地这么问道,“大兄不要五郎了?想杀了五郎吗?”
  “没有、不是、不是的。”赵上宣脱口而出,本能地反驳,他说完,又觉得这话是如此苍白无力,突然大恸,哭了起来,“五郎,不是这样的。”
  冯皇后跌坐于榻,泪如雨下,眼前的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但是她只能选一个,做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冯皇后得知章武帝立下了遗诏,赵上钧不在长安,她转而告诉赵上宣,本以为赵上宣会欢喜的,但没有想到,赵上宣也想要那个位置,为了这个,他要杀了亲手养大的弟弟。
  冯皇后心疼赵上钧,不忍叫他临到末了受这般锥心之痛,她以袖掩面,痛哭着,哄骗他:“五郎,不要怪你大兄,大兄还是疼你的,好孩子,是母后不好,都是母后的错,是母后在酒里下毒,你要怪就怪母后。”
  “哗啦”一声响,象牙围屏被推倒,郭元俭带着数十士兵,手持兵刃,从后面出来,他几个健步冲到赵上宣面前,提起了手中的剑。
  “不!”赵上宣好似惊慌失措,他把赵上钧抱得更紧了,疯狂摇头,“不、等等!”
  郭元俭勉强收住身势,气得跺脚:“晋王怎如此优柔寡断,事到临头,何需犹豫,快快动手!”
  赵上宣看了看怀里的弟弟,想起这孩子年幼时,生了病偎依在他怀中,也差不多是这个光景,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原本按郭元俭的意思,在酒中放入鹤顶红或者牵机引等剧毒,服之即死,不必再费手脚,但赵上宣终究不忍心让弟弟受那肠穿肚烂之苦,更何况,这孩子素有洁癖,届时脸色乌青、口吐血污、甚至于面目扭曲,他若到了泉下,也必然要生气的,故而赵上宣把药换成了软骨散。
  如今赵上钧身体瘫软,毫无反抗之力,就这样,一剑穿心,了结就好。
  赵上宣这么想着,一手扶着赵上钧,在赵上钧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地朝郭元俭伸出了手,艰难地道:“给我……”
  郭元俭迅速将剑放到赵上宣的手里,沉声催促道:“殿下,快!”
  赵上宣抓住了剑,身体发颤,双目通红,那剑似乎重逾千斤,他举了几次,也没能举起来。
  “大兄……”赵上钧咬住牙关,手指蓄力,捏紧了酒盏。
  烛火摇曳了一下,须臾明灭。
  “不!”赵上宣突然大叫了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扔了出去,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终究还是反悔了。
  “晋王!”郭元俭大喝一声,脸色铁青。
  赵上宣抱着弟弟,粗粗地喘着气,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暴躁而无奈,但他还是很小心,拍着弟弟的后背,如同这孩子还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抚慰他:“没事了,五郎,没事,别怕,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眼泪滴在赵上钧的脖子后面,湿漉漉,还是温热的。
  赵上钧恍惚想了起来,很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春日,他病得迷迷糊糊的、快要死去,大兄抱着他,说过同样的话。
  “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
  宛如昨日、譬如今日。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如同从前一般,声音很轻、很轻,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僵硬地屈张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酒盏轻轻地滚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
  王帐中的庭燎燃了彻夜,烛泪重重叠叠堆砌在枝脚下,慢慢地凝固、冷却,如同一团团死去的灰烬。
  长夜将尽。
  ”大兄要我让,我就让了,我自请出家修道,抛却唾手可得的皇位,大兄担心我反悔,我就立下重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刃相见,如此种种,应当足以偿清大兄昔年待我所有的恩义。”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
  “可是,既然如此……”元延帝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道:“又为何会到了今日之局呢?要是……时间能够回头就好,回到从前,回到你小时候,我们兄弟两个还是那么要好,五郎,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