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众将各自见礼,而后,韩子琛随着赵上钧去主帅幄帐中议事。
  傅棠梨回到自己帐中。
  戚虎带着人抬进一堆物件,一卷羊绒缂丝地垫,一张玉竹芙蓉簟,一抬花鸟照影曲屏,一口花梨木钿螺衣箱,一方紫檀雕花案几,并茶具香炉及绫罗丝衾等小件,逐一为傅棠梨安放好。
  “这回世子过来,吩咐专为二娘子带上的,二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还请您将就。”戚虎的一张黑脸在傅棠梨面前总是涨得通红,搓着手,殷勤地把话转述了一遍。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看着眼前的红脸大块头,她有火发不得,无力地道:“你们怎么想的,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劳什子弄来,是要昭告全营,这里有个娇滴滴的女娘吗?”
  戚虎开始结巴起来:“这些,对外说是世子自己用度,不碍事。”
  傅棠梨冷笑了一下:“那往我这里搬是什么意思呢,告诉旁人,世子和我住一块儿吗?”
  戚虎张口结舌。
  傅棠梨沉下脸,起身去,摔了帘子走了。
  外头的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北方的空气干燥,风吹过来,都带着砂砾的味道,以及,一种血液干涸后淡淡的铁锈味。士兵们在营中巡防,刀剑与长戈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傅棠梨远离那些士兵,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躲在帐篷的阴影后面,随意坐到了地上。
  矫健的海东青在天上飞翔着,发出的啼鸣声尖锐而悠长,穿透长空,它的羽毛是白色的,像云朵一样。
  傅棠梨抬起头,望向天空。
  海东青发现了她,掠了过来,越来越低,在她头上盘旋着,声音变成了“咕咕”的,那是一种示好的意味。
  傅棠梨挥了挥手,和它打了个招呼。
  但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海东青倏然拔高,扇动翅膀,高傲地飞走了。
  韩子琛走到近处,自顾自坐到了傅棠梨的旁边,他这会儿识趣了,维持了一个得体的距离。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傅棠梨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哦,敢为世子为何而来?”
  “我见你以身涉险,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韩子琛温和地道,“思来想去,只能率了余下的两万骑兵过来,以期能助淮王一臂之力,为你解忧,倘若实在形势不对,至少我还能把你绑了带回去,免得你犯起倔脾气来,青山弹压不住。”末了,他还很客气地问了一句:“表妹,你看,我对你够不够好?”
  “那真是多谢表兄。”傅棠梨诚恳地问道,“既然表兄如此为我着想,那银矿可否还我?”
  “不能。”韩子琛回答得也很诚恳:“钱归钱,情归情,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就不说了。”傅棠梨不感兴趣地把脸扭开了。
  韩子琛不动声色:“你打小娇生惯养,我担心你在营中吃苦,故而顺便带了一些日常物件给你,你若不喜,便也罢了,何必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傅棠梨低了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韩子琛笑着,继续道:“或许你不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这个人固然自私薄情,对你的爱护之心却是千真万确的,须知古来征战多凶险,若非为了你,我断不会亲自出马,倘若我不幸在此负伤,不知会不会换来表妹一两分怜悯。”
  “不会。”傅棠梨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最好平平安安的,一根毛也别少。”她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行了,是我不对,我自己心里有事,烦得很,迁怒于你,你别和我计较,你能来,我其实十分感激。”
  韩子琛笑而不语。
  傅棠梨双手抱着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整个人窝成一团,看过去懒洋洋的,她素来端庄优雅,风姿高贵,被时人誉为闺阁典范,但此时穿着士卒的旧衣裳,灰头土脸的,举止都随性起来,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好吧,不用说,肯定是,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的,我的脑子怎么就坏掉了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把银矿给出去了,又巴巴地跑到战场上来,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人家还不知道,我图什么呢?”
  “无妨,年少轻狂,是人都有犯傻的时候。”韩子琛难得真心实意地安慰她,“就像两年前,我也犯过傻,独自一人动身去长安想找你。”
  傅棠梨用充满嫌弃的眼神看了看韩子琛,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韩子琛摸了摸鼻子:“走到半道的时候,想了想,李氏能给我好处实在太多,你比不上,然后我冷静了,又回去了。”
  傅棠梨被韩子琛气得笑了,心中那股郁闷之情也消除了大半:“谢天谢地,总算你是个明白人。”
  韩子琛意味深长地道:“我们都是祖母手里教出来的,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明白人,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回去?还来得及。”
  傅棠梨想了想,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算了,我平日都很利索,这辈子的傻就集在这次一起犯了,好歹等我日后老了,回想起今日,没的留遗憾。”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施施然扬长而去。
  韩子琛又气又笑,在傅棠梨身后喊了一句:“你这蠢货,几时能清醒过来?”
  傅棠梨只当作没听见,袖着手,很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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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精细的日用物件还是留在了傅棠梨的营帐中,对外只说西宁伯世子宿于此,门口戒备森严,戚虎领着手下的兄弟轮流守护。
  韩子琛和早前的霍青山一般,进来打个转,再悄悄地出去,宿到隔壁。
  傅棠梨对此勉强表示了满意。羊绒垫,玉竹簟,佩兰枕,再搭了一袭轻薄柔软的绢绸盖毯,晚上睡得十分舒坦,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她在帐中洗漱后,先把头发抓乱,认认真真地在头面和手上打了一层蜡黄的粉霜,又涂上锅底灰,再将胸部束住,腰肢裹粗,而后穿上士兵的皮甲衣,虽然热是热了点,但这令她觉得十分安全。
  这边才装束完毕,她就听见外面传来很大的喧哗声,然后是门口守卫的士兵在窃窃私语,听过去很是兴奋。
  傅棠梨出去:“什么事?好生热闹。”
  戚虎不在,一个士兵指给傅棠梨看:“二郎,你看那边,我们的人和玄甲军在比试,嘿嘿,须知我们渭州军也是不弱的。”
  稍远处的空地上,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看那装束,既有玄甲军、亦有渭州军,一群糙汉子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喊声,闹腾得很。
  傅棠梨好奇地凑了过去,今日在她营帐门口轮值的两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殷勤地在人群中扒开了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傅棠梨探头看了看。
  场中原来是双方的士兵正在比武,其中一人正是戚虎。
  渭州的士兵前头接连输了好几场,很是不服,叫了军中第一好手戚虎过来,这才赢了一场,扳回一点颜面,眼下,玄甲军又派出了一个高挑精悍的汉子出来应战,和戚虎旗鼓相当,两个人一持环首刀、一持马槊,缠斗成一团,兵刃交错,铿锵锐鸣,寒光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士兵们再次爆发出呐喊,为自家兄弟鼓劲吆喝,吵得傅棠梨都快聋了。
  傅棠梨捂着耳朵看了一会子,觉得没甚趣味,想要
  离开,才转身,却见韩子琛就站在她的身后。
  韩子琛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傅棠梨:“怎么样,要不要大表兄下场露两手给你瞧瞧?”
  因着周围太吵,他要低下头,贴近了,才能和傅棠梨说话。
  傅棠梨果断拒绝:“一群臭男人打打杀杀的,忒没意思,谁要看?”
  “哦?”韩子琛拖长了声音,“我原以为,你就喜欢那样的,难道不是吗?”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一下,才要说话,突然发现周围的吵闹声骤然小了下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但是,韩子琛突然踏前一步,贴过来,一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举动:“别回头。”
  他靠得太近了,说话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脸上。
  “你……”傅棠梨冷下脸,想要后退。
  “嘘。”韩子琛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别说话,他过来了,在看着这边。”
  玄甲军士兵们收敛起玩闹的神态,朝一个方向一致躬身:“淮王殿下。”
  肃杀而冷厉的气势如同浪涛,从背后沉沉地压了过来。
  傅棠梨倏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第39章 半夜,撞见他洗澡
  韩子琛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意,他微微低头,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怕什么?你的胆子不是最大吗,怎么唯独对这个人畏畏缩缩的,表妹,这可真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