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还躺在木架榻上,面色惨淡若金纸,身上血迹斑斑,但他提到淮王的时候,眼睛里却露出炙热的光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翻身而起,提刀上马。
  傅棠梨心下稍定。
  至黄昏,双方鸣金收兵。
  又有大量受伤的士兵被抬到大棚里来,棚中容纳不下,就在外面的地上摆放着,有的被箭矢所贯穿,有的腿脚折断,更有甚者,被利刃划破腹部,肚肠漏出,血糊糊的一团,居然尚未气绝,还在唉唉痛呼。
  傅棠梨骤见此景,毛骨悚然,急急跑到外面去,躲得远远的,难耐地蹲下身,捂着胸口,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住,“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她从渭州过来,一路劳累,这两天又在医药堂大棚里做事,就没好好休息过,内里有些虚弱,今天这一刺激,顿时吐了个翻江倒海,连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苦得她眼泪涟涟。
  而在此时,稍远处传来了士兵们的喊声:“殿下,淮王殿下回来了!”
  马蹄声动。
  傅棠梨吐得七荤八素的,勉强抬头看了一眼。
  残阳已下,月轮未上,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一抹诡异的血色,赵上钧策马归来,披覆玄甲,身形高硕若山岳,挟一身煞气凛凛,手持长|枪,枪尖犹在滴血。巨大的白色海东青盘旋在他的头顶,发出尖利的鸣叫,声振云天。
  中间有士兵在跑动、叫喊,长风不歇,帅纛
  飞卷如泼墨,间或战马发出“咴咴”的声音。
  在这一片混乱交错中,远远地,赵上钧的目光似乎望了过来。
  斜阳的血色终于落尽,那一瞬间光暗交替,让傅棠梨无从分辨,她的心跳都差点停住了,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殿下!”士兵们惊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傅棠梨心里一紧,转头望去,恰好看到赵上钧直直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她瞪大了眼睛。
  但后面什么也看不到了,马上有人围了上去,一阵纷乱,很快把淮王扶下去了。
  傅棠梨呆呆地蹲在原地,有些惶然起来。
  顷刻间,天已经黑了下去,营地里点燃了火把,平原上的夜枭陆续醒来,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啼鸣。
  不多时,唐府医出来,左右顾盼,寻了半天,从棚后把傅棠梨揪了出来:“今儿晚上有的忙,你别偷懒了,快过来。”
  很快,唐府医收拾了一番,抱着药箱出去,命傅棠梨端了一碗药跟着他走。
  傅棠梨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懵懵懂懂地捧着药,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这方向有些不对,眼见得前面已经看见主帅大帐了,她这才开始回神:“唐大人,我们这是去哪?”
  “淮王殿下旧伤复发,我得赶紧过去瞧瞧,这是他的药,你端稳了,千万别洒。”唐府医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道。
  “哎呦”,傅棠梨吓得大叫一声,“我肚子疼,不行,您换个人来。”
  唐府医回头,眉头打结:“好端端的,怎么肚子疼?我给你扎两针?”
  傅棠梨支支吾吾的,本想把药碗扔了,撒腿就跑,但庄敬已经迎面走了过来,一脸怒意:“老唐,磨蹭什么,快点!”
  “是、是。”唐府医忙不迭地答应着,小跑着过去了,进了主帅幄帐。
  庄敬似乎有些疑惑,扫了傅棠梨一眼。
  为了不让庄敬起疑,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及至到了主帅帐中,里面的灯火点得通透,宛如白昼一般,白油蜡烛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显得四周格外沉寂,帐篷占地宽大,如同赵上钧一贯的风格,简约无饰,仅以十二扇素绢屏风隔断成前后两间,前方为议事堂,后方即为主帅寝室。
  唐府医已经在后面的寝室了,隔着半透不透的屏风,傅棠梨看见他躬着身,和赵上钧说着什么。
  赵上钧“嗯”了一下,他这会儿大约有些懒倦,声音显得格外低沉而浑厚,听得傅棠梨心里慌得很,她站在屏风外面,手有些发抖。
  幸好,庄敬过来,接过傅棠梨手里的药碗,亲自捧了进去,把她留在了外间。
  而后里面又传来十分轻声的话语,是唐府医在说着什么,偶尔庄敬搭上两句。
  傅棠梨偷偷打量四周,试图借机溜走,但帐中有两名卫兵肃穆而立,身材魁梧如牛,面目凶猛,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做警戒状,正好挡在帐门处。
  傅棠梨无奈,只能规规矩矩地垂头站好,心里期盼唐府医快点带她离开。
  片刻后,屏风隔间的烛火暗了,唐府医和庄敬一起出来,二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走到傅棠梨身边的时候,唐府医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韩二,你今夜留在帐中,照看殿下。”
  “啊,我?我什么?”傅棠梨猝不及防,一脸茫然。
  庄敬皱起了眉头:“按说老唐你要留下,怎么叫个毛头小子,他中用吗?”
  唐府医理直气壮:“今天新增许多伤患,医者父母心,我总不能为殿下一人而弃众人于不顾。”他眼见得庄敬脸色不对,又指着傅棠梨道,“庄将军放心,这是我新近收的弟子,通医术,做事机灵又细致,留他在此,无虞矣。”
  傅棠梨越听越不对,惊恐地摇头:“不、我不行,我……”
  “噤声!”庄敬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压低声音呵斥道,“殿下刚才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你莫要吵闹。”
  唐府医慎重地嘱咐道:“殿下先前为金器所伤,今日又经恶战,颇累乏,毒邪内侵,脓血淤积于胸肺,夜间恐发热,正是凶险之际,你晚上守在殿下身边,仔细察看,若有不妥,及时应对,速来报我。”
  这两人自顾自做了决定,不容傅棠梨表示反对,他们很快将帐中的烛火掐掉,又头碰着头,互相私语着,匆匆走出去了。
  两个士兵也退到了门外去,继续守在那里。
  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傅棠梨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一时失了主意。
  她仓皇四顾,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圈,却不得出路,逡巡良久,思及方才唐府医所言,终究放心不下,停住了脚步。
  偌大的幄帐,只在外隔间的案上留了一盏灯,用山水羊皮罩子笼着,漏出一片柔和的光,不很亮,朦朦胧胧的,恍惚间,叫人神思倦怠。
  鬼使神差一般,傅棠梨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探出一点脑袋,朝屏风后面偷偷瞄了一眼。
  赵上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看样子已经熟睡。他的鼻梁很挺、眉骨很高、下颌刚毅,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显出锐利的轮廓,他确实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傅棠梨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几疑为天上仙人。
  然则,重逢即是陌路,果然如此。
  傅棠梨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屏风后,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屏风的素绢上布满了云鳞的暗纹,外间的烛火照入,好似水波动荡一般,在人的眉眼间挑起一点微光,诸般景象似是而非。
  榻脚边点了一炉香,带着药材的味道,很淡,烟絮在黑暗中逶迤盘绕,如同白色轻纱或者雾,他躺在那里,气息平和而绵长,毫无防备,再强硬的人,大抵也有脆弱的时刻,譬如眼下。
  他伤得很重吧,傅棠梨这么想着,觉得心软了一下,有些难受,她记起唐府医的嘱咐,担心了起来,想看看他是否发热,手伸了出去,但是,不敢触及他的脸,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第38章 抱着她睡了一宿,如在梦……
  傅棠梨唬了一跳,屏住呼吸,僵硬在那里。
  好在,他并没有醒来,依旧沉睡,可见那碗安神药汤的效果是极好的。
  傅棠梨警惕地盯了半天,见无异状,又渐渐放松下来,再一次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咦,好像有点不对,她不太确定,壮着胆子,仔细地摸了摸。
  他的手指滚烫,像是一团火,隔着薄薄的肌肤,几乎能感觉到下面血液剧烈的涌动。
  傅棠梨被惊吓到了,她手忙脚乱地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跑到帐门外,紧张地对两个士兵连比带划:“不得了,殿下发了高热,快把唐大夫叫过来,快、快!”
  士兵闻得此话,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叫人了。
  不到片刻工夫,唐府医和庄敬都过来了,庄敬满脸疑惑状,口里还嘀咕着:“怎么会呢?明明……”
  唐府医抢先一步,一头冲进去,傅棠梨紧随着他,在后面窥探。
  赵上钧在榻上闭目不动。唐府医抬手,可能和傅棠梨一样,不敢冒犯淮王,在半空中可疑地停滞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探到赵上钧的手腕上,摸了一把脉。
  庄敬在旁边,脖子探得老长。
  马上,唐府医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庄敬和“韩二”随他一道退出去。
  走到门外,唐府医气势汹汹地伸手,作势欲敲傅棠梨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可能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板着脸道:“不要大惊小怪的,殿下好端端的,脉象稳得要命,再敢谎报军情,打你二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