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很认真的设想,不愿自欺欺人,然后得出结论——
  自己还是会答应。
  他还年轻,也无家室之累,陈丹于他亦父亦师,情分不浅。
  如果义父求肯,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也会帮衬陈丹凑钱赎女。
  可如此一来,自己心里会不大痛快,又或者终归会有些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埋怨。
  这一切,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贫穷——
  因为生活困窘,也追求不起高尚情操和美好品德。
  说书人口中屠狗之辈的仗义也不过是故事。
  时值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吕家烧了暖壁,室内暖洋洋的。厅内窗明几净,吕娘子随口提及,说窗户是用什么烟云霞的纱糊的,透光好,借着自然光亮堂。
  郭崇当然也会对比自己与义父居所,房间昏暗,炭也不好,烧着有股味儿,房间也小小的。
  他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和吕家一比,若真赎出来,就跟拽娥娘回狗窝一样。
  郭崇看着娥娘鬓间那朵牡丹花,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仿佛说要将娥娘赎出来,便添了些卑劣的私心。
  郭崇喃喃说道:“我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不但郭崇这样想,冷静下来的陈丹也是这么想,当然娥娘最后也留在了吕家。
  吕雪君则说道:“娥娘是天佑四娘入府,至于陈老
  先生,是天佑五年故去。我记得是那年过冬时候,天也冷了。阿母特意准了娥娘的假,还令人送去帛金。娥娘留了半月,才回吕家侍候。”
  也就是从吕彦争婢纵奴打人,到陈丹亡故,期间隔了一年光景。
  陈丹的死倒算不到吕彦头上,只是老年人天寒易病,陈丹逃荒时又落了病根。这天气一冷,老年人就容易犯病。老人冷天熬不过去,人自然也就没了。
  可这些搁故事里,也不过一句陈翁被夺女儿,又遭恶奴殴打,于是郁郁而终。
  念及于此,吕雪君心尖儿也泛起了一缕委屈。
  这些事是分辨不能的,那些市井百姓最喜听一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故事,自然是越刺激越黑暗越好。
  再者,兄长行事确实也是不知检点,送出些现成把柄。
  吕雪君不免拽紧了手中帕子。
  薛凝:“陈翁死后,又过一年,然后天佑六年,娥娘就被吕彦纳为妾是不是。”
  第20章 真相
  娥娘是婢,也谈不上守孝。吕彦早就想纳娥娘,被吕母以其父新丧挡了挡,不过也只过了一年,娥娘就被纳为妾室。
  吕雪君飞快说道:“阿母确实喜欢娥娘性子敦厚,才让阿兄纳她为妾。”
  开了脸后,娥娘这个妾室就是从吕母房中搬出来,去了吕彦院子里侍候。
  如果一开始吕彦夺婢,接着就要了娥娘,娥娘心里未必愿意,那么便是霸王硬上弓。
  可吕家两年的水磨工夫,娥娘也是心知肚明,也接受了自己要为吕彦妾室之事。
  于是这件事就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吕雪君解释:“非但陈翁不是死在争婢之事,娥娘也没那么不甘愿。只是市井坊间,自然更爱听故事。”
  吕雪君甚至觉得有些冤枉。
  她这样解释,郭崇面色十分难看,可并不代表吕雪君说的是假话。
  这样的剧情方才合情合理一点。
  郭崇以为娥娘留在吕家会更好,将那些自惭形秽与爱意酸楚尽数咽下。然而娥娘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郭崇愤怒之余,想来也会生出自责,如若将娥娘赎出来,也许娥娘就不会死呢?
  吕雪君觉得委屈,薛凝却轻轻说道:“也许因为这样,郭郎君更会怪是自己将娥娘留在吕家。”
  郭崇蓦然抬起头,盯着薛凝。
  薛凝能看到郭崇眼睛里的一根根血丝。
  薛凝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以为她留在吕家,会很好。”
  薛凝嗓音轻轻的,却好似说中了郭崇心里。
  是,他以为娥娘会很好,至少比跟自己要好。
  他说道:“不错,我以为她会好。可她跟吕彦未足一年,就这样死了,吕家有什么可喊冤的?”
  吕家又有什么脸面值得委屈?
  这个故事别的情节也许有夸张之嫌,但娥娘的死却是真实。
  阿娥死于天佑七年,她给吕彦做妾一年还不到。
  那天吕彦喝醉酒,不知因什么事生了气,回家时骂骂咧咧。下人夜里开门迟了些,就被吕彦赏了几个大耳刮子。
  屋里婢子惊得不敢送热茶热汤,娥娘体恤,便亲身前去服侍。
  吕彦将气撒在娥娘身上,将她踢在地上,又重重踹了两脚。
  那几脚踹得很重,娥娘倒在地上起不来,吕彦却不理会。
  到后半夜,吕彦才唤人进来,也不是心疼人,而是娥娘低低呼疼呻吟求救,让酒醒了些的吕彦觉得吵闹。
  可旁人扶起娥娘时,女娘脸皮颜色都变了。
  未及天明,娥娘就香消玉殒。
  吕家匆匆使娥娘家人来殓葬,还特意补了些金银,卷了一包袱好衣衫,又将娥娘平素戴的首饰一并赏给家人。
  毕竟这么年轻,确也很是可惜。
  吕家也算是厚赏了。
  可这些对于郭崇又算什么?
  郭崇喃喃说道:“那日,那日我领回娥娘,窥见她领口有青紫瘀伤,于是便请了个稳婆来替她验身。”
  稳婆本是接生,但因懂些医术,有时也会被官府请去替女眷验尸。因娥娘死因有异,郭崇也花些银钱,请了个稳婆来验看。
  薛凝:“其实你本会些医术,名分上是娥娘义兄,本可自己验看。”
  郭崇答:“不敢看。”
  曾有一少年,爱慕一女子,因那女子貌若观音,从此少年不敢看观音。
  凡验女尸,需心无邪,心怀坦诚。
  郭崇却是不能。
  既不忍看,又因仍心生爱眷,故不敢解开女尸衣衫,翻检女子裸尸。
  薛凝轻轻说道:“想来你心里,对娥娘很敬重。”
  郭崇沙哑答道:“是!”
  他冷冷飞快说道:“那婆子一验,娥娘胸前一大片瘀伤,细细一摸,胸口都折断几根。是那畜生施虐,娥娘方才死的!”
  郭崇说不下去。
  薛凝知晓肺部一旦被利物刺破,便会迅速充血,与此同时呼吸每一口气皆会十分痛楚。以娥娘死因来说,可见娥娘死得十分痛楚,死前还受了一番折磨。
  郭崇冷笑:“阿娥只是个婢子,纵然死了,官府对吕家也不会如何苛责。更何况吕家声势虽不如前,却也是有些关系。如若我不依不饶,大不了吕家使唤个仆人顶罪了事。更何况以主杀婢,至多徒刑,怎么也不会叛死罪。是不是,吕娘子?”
  吕雪君微微一默,忍不住说道:“阿兄,他也并不是故意的。那日他喝醉了酒,所以才行事鲁莽。他也是爱惜娥娘,之后也很后悔。”
  她解释得飞快:“他亦绝不是旁人口中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之人。他为人爽快,谁若跟他投缘,他必十分仗义。下面人欺他年轻不懂事,常常哄他乱使钱。在家虽是犯浑,可也听得进去我与母亲劝说。”
  吕雪君不免又泪如雨下,拼命分辨,竭力证明其兄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毕竟这一年多闲言碎语听得太多,把吕家说得不堪之极。
  “阿兄只是年纪太轻,不够老成,所以犯浑,还未能收敛性子,所以才一时糊涂。”
  裴无忌则说道:“快三十了吧,也不算很小了。”
  吕雪君微微一僵,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裴无忌虽然不礼貌,一张嘴却让人没办法回。
  死去的吕彦确实算不得年轻了。三十而立,吕彦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宝宝。他早已娶妻,哪怕没了娥娘,家里也有一妻两妾,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吕雪君却总说死了的吕彦年轻气盛。
  薛凝是不认识吕彦,也不知道吕彦是不是像个宝宝,但她却看出吕雪君十分成熟。
  吕雪君是妹妹,看着比吕彦还小五六岁样子,行事却十分老练。
  与其说是妹妹,倒不如说像是长姊,这样尽心竭力护着一个快三十岁,却仿佛长不大的兄长。
  当初两家争婢,也是吕雪君出手,替兄长收拾残局,化戾气为祥和。
  从年龄上来看,吕彦不该不懂事的。
  可吕彦这个兄长是吕家这一房的一根独苗,自然理所当然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家里中心。而这样的性情,也不是成了亲,添了孩子,长了岁数就能改的。
  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权贵无数,吕彦只不过是白身,也敢与人争婢,纵仆伤人,做出令骨肉分离之事。吕彦这气也未免太盛,所行轻狂之事也绝不会止这一桩。
  那么吕雪君操心周全的也绝不仅仅娥娘这一桩风波。
  可吕父已亡,朝廷也早已收回吕家盐铁专营之权,吕家声势早大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