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够了。”
  周桓只觉眉心隐隐作痛,望着信件,看也不看,直接一把甩在火堆里,不耐道:“那织罗处不过是个成不了气候的暗卫组织,到你嘴里倒成私兵了。”
  “织罗处?”归正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
  他并没有提过织罗处,信中也没提及过,周桓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赵氏所为,陛下早已心知肚明?
  周桓眼睫一顿,望向火盆中未烧尽的纸页,心知自己说错话了。
  额头钻心似地疼,他压下心中的暴戾,道:“行了……今日便当你未曾来过,滚回去养病吧……”
  语罢,便让叶康将归正卿带出去。
  可归正卿显然不肯接受这个结果:“陛下既知赵氏所为,为何不降罪他们!禹州数十个官员冤魂不宁,他们……”
  “够了!”
  周桓忍耐到了极限,回身,对着门外怒喝:“你懂什么!整天就吆喝着那两句正朝纲、清天下!你懂什么叫平衡?懂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把那些贪官都清干净了,朝中谁来做事!你吗?”
  归正卿望着眼前黑沉的殿门,血霎时凉了下来。
  “臣是建昭十二年进士。”归正卿红了双眼,“那年轻狂,不知所谓地在卷上留下了一行字……”
  “愿正山河,澄清浊流。”归正卿透过殿门望向周桓,“臣当年得罪了主考,原上不了榜……是陛下,您亲自将臣的名字提了上去。”
  “臣以为,您也憎恨那些贪污浊吏……”
  归正卿泪落衣襟,殿门后却始终没有回应。
  “大人……”
  一旁的叶康看不下去,上前要领着归正卿离开。
  归正卿心如死灰,跪下叩首:“臣告退。”
  殿内周桓始终不曾言语。
  殿外,天际灰暗无光。
  归正卿一步一步踩下玉阶,他仰头望着云层,想在间隙中瞧出一点光亮来。
  可他看不到。
  归正卿望着远处。
  寸寸雨滴融入水缸,悄然无痕。
  “为君熏衣裳,君言兰麝不馨香……”
  归正卿声音沙哑,一旁的叶康一时不解:“大人?”
  可归正卿不理会他,只一步步往台阶下走去:“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他回过头,望向紫阳殿紧闭的殿门,不知是对着谁呢喃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叶康担忧地望着归正卿,问道:“大人,您这是……”
  “公公请回吧。”
  归正卿望着紫阳殿的视线始终不曾动过,他道:“多谢公公相送,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叶康叹息,只好转身往紫阳殿去。
  待他行了一半,却听身后,归正卿高声喝道。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话到了此处,叶康总算察觉到归正卿的意图,连忙转身下阶,要去拦住归正卿。
  可归正卿已然下了决心,向水缸冲去。
  “咚——”
  城外南山寺钟响,晋昭握着笔的手一颤。
  她推开门,望着院内桂树。
  “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
  宫城中,归正卿躺在血泊里,望着满天的阴霾,缓缓合上了双眼。
  金桂如血,泪如雨下。
  夏孰站在满院冷香之中,惊讶道。
  “晋大人,桂花开了。”
  “西北军报——速速让开!”
  道上马匹疾行,一路畅通无阻。
  轻骑冲进宫中,踩过血泊,留下一路足迹。
  “陛下!”那报信人慌不择路,跌撞着闯入紫阳殿内,“西北战事情急,回纥仆固辛,南下了!”
  第75章 风满楼(1)他想做的事,成了吗?……
  已是午后,日头正高的时候,上清殿前稍显亮堂些。
  玉阶下,四五名宫人来往忙碌。
  “哗——”
  铜盆中冰凉的水泼在砖面上。
  水缸下的血迹被冲淡许多。
  宫人们跪在地面,将玉砖间隙的血渍仔仔细细地刷干净。
  道中数名官员来往,却无人肯往这狼藉处多看一眼。
  他们低垂着脑袋,步子迈得飞快,皆是向不远处的宣政殿而去。
  而此时的宣政殿,周桓坐在案后,只觉着眉心疼的越发厉害了。
  他指尖轻敲着军报,看着胡旦道:“半月前,仆固辛进犯青州边境,连下三城,季启明弃军而逃,胡昌手握三万兵权,却被那小儿打得落花流水,还要靠年近七十的裴祝领着那几个老将去支援……你们……真是好样的。”
  胡旦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只道:“那回纥新王素有残暴好战之名,哥哥他……”
  “够了。”
  周桓叹息,并不想听胡旦偏袒胡昌。
  他道:“传令到青州,脱去胡昌的甲胄,让裴祝代他领了镇西将军的职……”
  “陛下,不可!”一旁的胡旦听闻此言,顿时阻拦道,“临阵换将,是大忌啊……”
  谁料周桓听了此言
  便大怒道:“滥用庸人更是自掘坟墓!”
  胡旦顿时哑然。
  一旁的赵渭见状,道:“陛下,西北将士护国不利,确是有错,该罚,可如今情势危急,前线贸然换帅,只怕动摇军心啊……”
  胡裘亦帮腔道:“且宣威侯年事已高,叙州毗邻漠北,此刻回纥进犯,漠北定然虎视眈眈,此刻也离不开裴家军啊……”
  周桓撑着脑袋,眉头紧锁,连唇色都开始泛白。
  底下的人都瞧出不对,互换了个眼神。
  钟庭月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胡裘也继续道:“且如今国库吃紧,边境四处调军,定然多些费用……”
  “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周桓哐的一声拍桌而起,瞪着胡裘目眦欲裂。
  霎时满堂臣子跪了一地。
  “陛下……”胡裘跪在地面,仰头望向周桓,动容道,“在臣心里,您远比亲族重要,陛下如今这样说……是伤臣的心了。”
  语罢,胡裘便含泪叩首:“陛下若疑心臣,臣愿舍去这身冠带,以正忠心!”
  周桓被气得咳嗽起来。
  叶康连忙抬手扶住周桓。
  堂中无人再敢多言,宣政殿内一时寂静,只余周桓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叶康敛眸望着周桓惨白的脸色,顿时面露不忍。
  他转头对着胡裘喝道:“胡大人此言,岂不是要陷陛下于不义!”
  “让他去!”
  周桓终于顺过气来,红着眼睛对胡裘嘶吼:“也别摘冠带了!和归正卿一样往缸上撞死吧!”
  胡旦抬起头,欲言又止。
  “你们都是忠臣!是直臣!独朕一人是油盐不进的昏君!”
  周桓声音嘶哑,恨不得将殿内胡氏二人生吞活剥。
  他手覆在心口,颤抖着撑着桌案站起身:“你们都是良臣!一心为大延的江山社稷着想!稍不顺意便要死谏!唯恐来日史书上留不下一行姓名!”
  胡裘心知周桓这是把对归正卿的气撒到自己身上了。
  他道:“臣不敢。”
  “不敢?”周桓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嘲讽道,“这世上有你胡姓子弟不敢的事?”
  “陛下……”
  胡旦神色变了,仰头望向周桓,正要开口,便被胡裘的声音打断。
  “臣不敢,是因为臣读过书、识过礼,断不能做出那无君无父的蠢事。”
  胡裘望着周桓,沉声道:“抛妻弃子,为了自己的直名,陷陛下于不义之地的事,臣做不来。”
  周桓终于静下声来,冷冷地看着底下跪着的胡裘。
  胡裘继续道:“归正卿在禹州,上有父母未养,下有妻子有孕,他皆置之不顾,只一头撞死在宫里,只为全了后世之名。实是不忠之臣、不孝之子、不慈之父、不良之夫,此等不忠不孝不慈不良人,如何能算得良臣?”
  殿侧,钟庭月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可胡裘的话还未说完。
  他道:“臣自知,胡氏多年来承蒙圣恩,定然树大招风,惹得旁人妒忌,朝中不知多少所为‘清流’、‘寒门’,就盼着斩去我胡氏,以全自己的忠直之名……”
  “可陛下……”胡裘落下泪来,只单手锤着心口,声泪俱下道,“胡氏忠君之心从未有变啊!”
  他眼下泪珠晶莹:“如若可以,臣等倒愿不信胡……这样世人也能对臣等忠心少些偏见……”
  周桓的神色总算有几分缓和。
  他默不作声,步下台阶,来到胡裘跟前,弯下身,将胡裘扶起。
  “多谢陛下。”
  胡裘泪眼婆娑,顺着周桓的力道站起身,抬手用袖口攒了攒眼角。
  “都起来吧……”
  周桓叹息着回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声音苍老了许多:“是朕不好……西北之事,便再给胡昌一个机会……裴祝年纪也大了,别总让他为大延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