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如今当务之急,一是回到蓬莱,再次尝试那座神龛;其次,龙女在人间死去,那不周山通向上重天的入口也许放开,这也是一个机会。
  游扶桑于是当即向宴如是道:“玄镜说的‘与神对话’,我倾向在蓬莱,前椿木长老阁后的神龛。至于通向上重天,我认为在不周山。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前去蓬莱,至于不周山……”她问宴如是,“你可独自前往吗?或是你与我一同去蓬莱,尔后再一同去不周山……”
  宴如是想了想,道:“我与母亲一同去不周山。你去蓬莱。”
  游扶桑:“好。”
  其实,还有一个地界游扶桑不曾说出口。
  浮屠城。
  龙女承载这世间所有死亡的意志,黑司命是人间与九重天司命簿上所有厄运的化身——这其实与浮屠令非常相似。都是将正邪善恶分离开来,存善,弃恶。
  难道世间黑白,都要剥离开来,再由一个载体去承担恶意,然后舍弃吗?
  浮屠令,本就是通融世间所有邪念恶意的功法,若非从岳枵开始改变——从大善变成大恶——这十几任浮屠城主,直至游扶桑,全都会继续变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活菩萨。
  那在浮屠城建立的初期,仍是从前月华寺村庄,也许还有蛛丝马迹可供搜寻。
  游扶桑事不宜迟,抓紧动作,而在她离开宴门时,宴如是与宴清绝也动身去了不周山。
  临行前,二人匆匆对望,游扶桑叮嘱道:“极意透支,理应静养,切勿逞强。”
  “你还说我呢!”宴如是微讶,靠近来,小声道,“师姐,你当我不知晓天人五衰?”
  游扶桑正要回答,宴清绝向她们中间横来一只手刃,冷声说道:“两个废人,彼此彼此。”
  岂料游扶桑与宴如是异口同声:“你又有多强?”
  即便修为高深,却依旧忌讳心高气傲,到时拼死一搏,两败俱伤。那是在回溯里都出现过的事情,是以游扶桑与宴如是在赌气反问的同时,也有关心。
  宴清绝一噎,撇嘴,不说话了。
  直至游扶桑离开,她才道一句:“你也是。量力而行,切忌鲁莽。”
  *
  蓬莱云间,青云缭绕如绿纱。
  椿木长老已经逝去,古老的巨树却滞留在长老阁后,神龛依旧静静立在尘埃里,
  龛内青石雕琢的神像面容模糊,却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威严。
  游扶桑来到神龛前,脑海里细细琢磨玄镜最后的话,又想,椿木常常是怎么做的?
  其实她也记不太清晰了,按照粗糙的记忆,尝试将木灰撒在神龛上,嘴里默念着猗与那与的祝词,“……祈求仙人指点迷津。”
  天地不动声色,可神龛前的铃铛却无风自动了。
  游扶桑于是笑了:
  “娘娘,我知你在听。”
  骤然天地变色,神龛内的青石神像开始泛起柔和的光芒,似有力量在其中流淌。一阵天音袅袅,如珠玉撞击,又如流水淙淙。光芒越来越盛,却停在一点,神明不容置疑的声音从中传来,“你心中所求,我已知晓。天道循环,因果不虚,你所遇之劫难,不可避免。”
  游扶桑道:“可我所前来问询之事,并非在我本身。”
  “哦?”娘娘难得起了兴致,“那是什么?”
  “娘娘,我对上重天所知并不多。女娲造人,九天玄女洞察天机,王母娘娘掌管天宫,规则秩序,对吗?”
  “是。”
  “女娲造人,可怜见众生疾苦?”
  娘娘想了想,答她:“女娲捏泥人千万,不会为其中一个的破碎而悲痛。她观泥人生死,如观四季轮转,春去秋来,本就如此。世人疾苦,她知晓。如她知晓花开花落,水流石转。”
  “只是知晓吗?女娲娘娘不愿拯救?”
  娘娘反问:“扶桑,你可曾想过拯救朝生暮死的蜉蝣?不是不愿,是无意义。时间于你,不过弹指;于蜉蝣,却是生死。你与蜉蝣,女娲与你们,都是一样。”
  游扶桑于是又问:“九天玄女洞察天机,又可知人间劫数?”
  “扶桑,你又错了。什么是劫数?只是你们总是执着于分别。繁荣与覆灭,对神而言只是同一个图案的不同面向。你看到王朝兴衰,神看到的,是无数个周期的重复。”
  “可在重复与毁灭之间……有多少无辜的百姓……”
  娘娘似是很惊讶:“无辜是什么意思?你如同在问我,为什么雨滴要落在某朵花上而不是另一朵。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又道:“扶桑,你的痛苦,也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玄女若因此而悲伤,如同太阳因照在荒地上而自责。”
  游扶桑低垂下眼睛,难以抑制地磨了磨槽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娘娘,您制定天条,是否承认世间事,有是非对错之分?”
  娘娘大抵又摇头了。“天条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秩序。如同河流需要河床,不是因为河床更好,而是因为这样水才能流动。秩序崩坏,一切归于混沌,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娘娘似乎竭力让游扶桑听懂,“就像你们人类的王朝,几千年的权力,如此更迭,女人,男人,得意之人,可怜之人,谁踩在谁的头上,谁仰仗谁的鼻息而活。可是,权力让你们的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战争横行,生灵涂炭,世间不曾变得更好。因它只是一种统治手段。争夺,从一开始就被注定;而只要人存在,权力便存在。其实,你们从不需要对这个世界多做什么,世界的发展自有自己的轨道。区区人为的改变,终不长远。”
  游扶桑于是道:“娘娘,您认为,人为的改变……没有意义。”
  娘娘道:“意义?意义是什么?蚂蚁也想飞翔,但蚂蚁的意义不在于飞翔。你们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这种渴望本身。”
  “所以,凡人的努力,一切都是徒劳?”
  娘娘忽而笑了:“不是徒劳,”她道,“是完整。你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我们也是。区别只在于,你们在时间中,我们在时间外;你们在局部,我们在整体。没有高低,只有不同的存在方式。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挣扎……”
  在游扶桑隐约期许的目光里,娘娘一字一顿说道:“你们的挣扎,很美。如烟花绽放,如露珠晶莹。短暂,但真实。你们因短暂而珍贵,因局限而动人。这就够了。”
  “……够了?”
  不。远远不够。
  在这傲慢的清高里,游扶桑总能嗅出一丝怯懦的酸腐味。她从来相信,高高在上之人也是会有些许不安的,她们对自己地位的不安,便是俯视众生时内心深处的恐惧。她说凡人美,说她们珍贵,无非想用这种过分冰冷的赞美来安抚自己的良心,仿若这般,可证明她的仁慈与超脱。
  游扶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游扶桑于是缓缓开口:“蝼蚁虽微,力可撼山,即便凡间,只懂耕种的百姓也有推翻一整个王朝的力量。凡人奔波在尘世里,可总有一些人,证道飞升,去向上重天,带来新的秩序。只是神明,不愿意承认,又或者是……”
  她看向神龛里的光点,仿若凝视王母娘娘的真颜,“惮于承认。”
  娘娘的气息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澜,随即又恢复那般高不可攀的冷漠,她道:“真是放肆,区区蝼蚁,难道真的敢对天威不敬?”
  游扶桑道:“敬或不敬,娘娘不知道吗?”
  娘娘声音平缓,心气却微乱:“扶桑,你要知道,神明覆手之间,你将灰飞烟灭。”
  如此的言论正中游扶桑下怀,哈,哈,她于是嗤笑起来,“明明是有在意的东西的。若是真的超脱,又何必在意一只蝼蚁的挑衅?若是真的无欲无求,又何必如此动怒?”
  “我的好娘娘,便不要装清高,真傲慢了。”游扶桑不再跪拜,站直身子,而向前走了一步,直至与光点平视。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却字字如刀,含着笑:
  “娘娘,傲慢会让您粉身碎骨的。”
  第181章 千载仙人骨(二)
  ◎汝所见之“吾”,皆是“汝”心之所呈象◎
  “凡人眼中的蜉蝣,恋朝露而惧黄昏;至于蝼蚁,守巢穴而怖风雨。
  “可到了凡人自己,恋安逸而惧变迁;纵然至君王,恋权柄而怖失位,如此这般,俗世之内,常常可见。”
  “仙人眼里的凡人如蝼蚁,如娘娘说的,蝼蚁与我们,我们与神明,都是一样。”
  “可事实呢?
  “地仙恋修为而惧境界动摇,天仙恋仙躯而怖劫数降临,上仙恋长生而畏大道更迭。九重天上,神明恋神格而惧秩序重塑,怖权柄旁落,畏造化推移。”游扶桑摊开手,如谏客上书,情真意切,“芸芸众生皆有所恋,层层天阶皆有所怖,即便位极人臣、身登绝顶,亦不过是恋栈权位,而畏惧失落。娘娘啊,神也一样,有畏惧,有贪婪。所谓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神明分明一一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