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杀戮欲,憎恶欲,凌虐欲。
  不该这样的……
  意识到这点的她慌乱至极,极快地躲避而去。
  浮屠的功法被前一任城主藏在识海中,如今那位城主已故去,识海亦消散,但关于浮屠令的一部分永久地停在了游扶桑神识里。她被叮嘱习一层,见一层,切莫好高骛远——正道好高骛远尚且有走火入魔的可能,何况修“邪功”的魔修?
  游扶桑的功法停在第九层许久许久。她不愿向后看,而第十层的功法也从未浮现在她神识。
  游扶桑对此也尤其抵触。
  因为“浮屠令”从根本讲便是灭人、灭世、灭己。
  如今她杀业深重,是否……很快便要轮到她自己了?
  直至从高塔出来,游扶桑对着天光恍惚一瞬,垂眼意识到自己双手淋漓,身后血腥腌臢,令她止不住作呕。
  有人迎上来替她擦拭血迹。
  游扶桑淡淡一瞥,只问:“退烧了吗?”
  聪明的人当然意识到她在说宴如是,忙不迭答道:“退了,退了,尊主,所以我们这不是来寻您了嘛。”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侍者咋咋唬唬冲过来,“尊主!那宴如是……闯出宫殿了!分明一身病,但又跑得飞快,我们、我们不敢与她硬来,我、才来通知您了!”
  “去哪里了?”
  “庚盈大人炼蛊的地方……”
  庚盈是浮屠最好炼蛊的人,她炼蛊的地方虫草相结,血腥腌臢,绝不比浮屠高塔干净多少。
  时常还有庚盈散养的凶兽出没。
  一身病躯,去闯那种地方……也不知道是有几个胆子。
  众侍者只见游扶桑收回手,将自己血淋淋的衣袖一拧,落出渗人的滴答声响,再一缓神,人已不见了。
  *
  庚盈炼蛊的地方是一片密林,四处是张牙舞爪的藤蔓,细碎的噬血的声响如雾障一样弥漫着,巨大的古树以一种夸张的长势遮天蔽日。游扶桑对此处并不熟悉,但毕竟修为高出庚盈许多,庚盈那些防护在她眼里只是摆设。
  找着宴如是时,她长长的弓箭充作刀刃,正刺进一只凶兽的心脏。细汗濡湿了额发,胸膛稍稍起伏,病未退全,眼尾还是殷红的。
  瞧见游扶桑,她嗓音沙哑地唤了声,“尊主……”分明自己也半袖鲜血,她倒先质问起游扶桑,“您……杀人了?”
  “你管得着吗。”游扶桑了无情绪地笑了下,“宴少主不妨说说,擅闯此处是什么缘由。”
  “说了您要笑话我吧?”宴如是力竭,垂下眼睛,“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几日我陷入了梦魇,总分不清醒时与梦中,有我曾在山上修炼时的样子,一张弓,分明在盯鸟虫凶兽,射下的却是一颗带血的心脏……独对木桩,剑气斩下,居然劈开活生生一个人……我知那是梦,却愈发心慌,因为都太详尽了,又好熟悉,仿似我已做过千百遍,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她从未杀过人,可梦里的感觉又那样真实。宴如是有些无措,长弓脱了手,砸进血污里混沌一声响,她不敢直视游扶桑,垂头呢喃问:“师、尊主,这是真实的吗?还是梦境与实在的联结呢?我不太明白……我在梦中追捕什么,又或者被谁捉捕,再缓回神,手里的弓箭刺进这只小兽的胸膛,血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我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游扶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这次分不清梦境现实、斩杀的是一只兽,下次兴许就是一个人了。唔,宴少主知道这是什么吗?”
  宴如是茫然:“什、什么?”
  游扶桑扬起一个笑,无比灿烂:“这是,入魔的前兆啊。”
  宴如是全然愣住。
  事能至此,并非毫无征兆。
  心存怨念便有入魔的可能——而世间何人无怨?更遑论宴如是家破人亡、身世浮萍、光复宴门前途渺茫……甚至于,如今她的身躯还浸在魔气最盛的浮屠城里。
  游扶桑又问:“你的手炉呢?”
  宴如是茫然极了:“什么……手炉……”
  什么防护魔气侵扰的手炉,显然早被她早忘光了。
  游扶桑气得有些笑了,走近几步,影子笼住她,金瞳极其冷漠。“宴少主害怕吗?”
  “怕……什么?”
  “成为魔修。”
  宴如是愣怔一瞬,未答,唇角压下一个自嘲的笑。
  游扶桑当她是知难而退,便道:“宴如是,找回你的手炉,重新练习宴门的剑法。正派的剑法自有洁净心灵的功效,能保你不受……”
  “——尊主,倘若我说,我不怕呢?”
  “你说什么?”游扶桑讶异。
  “我并不怕成为魔修。”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重复道,“我并不害怕,成为魔修。”
  “为什么?”
  “因为可以变强,”宴如是轻声道,“尊主,比起被世俗唾弃,我更恨无能为力……”
  游扶桑笑:“魔修可不止是被世俗唾弃。宴少主在浮屠城里所见的魔修,都是极少数的存活者,她们看着风光,夜里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入魔前弑杀的斑斑血迹。更甚者大多数人早在入魔的前几瞬息便自溺,见血见凶,徒手掏出的,是自己的心脏。”
  魔修之事总是最血腥的。
  宴如是听了,果然怔忡。
  游扶桑于是再轻轻笑,“宴少主想事情都太简单了,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她转身要走,“你心不定。修魔,你还不够格。”
  再者,游扶桑私心也不希望宴如是堕入邪道。
  岂料转身的电光石火,一支羽箭破嚣而出,划破风声,刺入游扶桑所立古木,入木三分。
  露在外面的箭羽“铮”的一下,掸开一簇天光。
  宴如是张开弓箭,抬起双眸。“谨问尊主,如何才算够格?”
  第11章 旧春台
  ◎咬得开心了?◎
  一箭之后,顿起狂沙。
  宴如是使了十成十的气力。她盯紧对手,分明病中,但长弓短刃皆卯足了劲,箭箭利落。目不暇接。
  游扶桑只见一片枯叶悬在林间,箭羽破风而来,正入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木。
  唰——
  箭锋寒光在眼前闪了闪,古木中心应声破落,余空落落一个洞。
  箭径毫厘,可这古木上的空洞足有一臂宽。
  游扶桑轻飘飘退开几步,却也实在很想夸赞一句宴少主,好箭术。
  电光石火,宴如是提弓再上,长弓化作最锋利的刃,破开风,猎猎作响。
  她近身,游扶桑迎上,单手作印。
  一柄弓刃,一团无孔不入的魔气,二人在林间极快地拆招建招。
  碰撞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都带着血气。
  百年人间修行。宴门一别,宴如是亦长进许多,她不该自贬。
  唯一可惜,现下她的招数仍止步于宴门之内,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仿似是同门间剑阁练桩,力气到了,速度到了,但有来有回,皆点到为止。
  太文雅,太正派了。
  而俗世你死我活,可没人会等敌手。
  宴如是以弓作刃,刃风猝然撞来,游扶桑反手抄起她身后残箭,魔气附着箭身迅速窜如滔天火势,在林间烧出雾气。
  宴如是怔了一下,很快应对。
  这宴少主有杀气却没有杀机,倒让游扶桑微微讶异:她是不是……就是想打一架?
  游扶桑多的是一招毙命的招数,但此刻窥见宴如是眉目里的认真,顿时玩心大起——在对方以拳脚为泄口的对决里作弄对方,是否太不善良?
  正巧,游扶桑修魔百年,最没学会的就是所谓“善良”。
  咫尺间,一墨一金两双眸子翩然一对视,游扶桑指尖一绕,忽而缠上宴如是握弓的手腕。
  光这么一缠,好好的打斗变了味道。
  宴如是显而易见地乱了阵脚,游扶桑欺身而上,指尖轻扫在宴如是皮肤,指腹摩挲,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勾引。
  宴如是眼睫颤栗几下,红了耳根,手心沾了水似的,忽然连弓箭都握不住了。
  “太单纯了啊,小宴少主,”游扶桑勾着她,惬意道,“我们魔修最擅这些蛊惑人心的法子,仅仅摸了摸手就露出破绽,倘若遇见更夸张的,又要怎么办呀?”
  宴如是发懵:“更、更夸张的?”
  “嗯,比如。”
  游扶桑当然变本加厉——
  宴如是只觉身侧魔气倏然收紧,眼前忽明忽暗,颈边多了谁的吐息。触感冰凉,如有毒蛇杏子轻轻一掠,是游扶桑尖锐的牙齿在她颈侧留下一个印记。
  甚至,好像……还舔了一下。
  “啊……”
  颈侧带来的酥麻快要把宴如是整个人都点燃了,她不可抑制地惊叫一声,猝然推开游扶桑。
  尔后是倏尔加剧的攻击。
  长刃劈成短刀,宴如是虽赤红到了耳根子,但出招个个凌厉。终于不讲什么你来我往的礼仪了,一点撕咬,居然让宴少主生出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