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箭破开方妙诚布置的境界,庚盈得以听见竹林凌厉风声。
  箭尖毫厘之差,方妙诚背后白绫散开,铺天盖地如灵狐长尾,瞬时护作一个屏障,吞噬了长箭。
  宴如是一愣,再张弓开弦布箭,不想白绫早在瞬息融入月色,如白藤流水,石火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缠上她脚踝。
  宴如是重心不定,跌入竹林漆黑里。
  夜盲作祟,她见不清前路,只感觉有一个身影赫然站在身前。
  方妙诚收起白绫轻笑一声,杏眼弯起,妲己惑人那样的媚,动作却残忍,是踩着宴如是肩膀,极其用力地,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在孤山的地盘,胆敢这样嚣张,宴少主有几个脑袋?”
  宴如是咬着牙,勉强抬起头,眼尾蕴红,喉间一片苦涩的血。
  电光石火,一枚银针划过方妙诚鬓角,耳畔腥红一热,稍有愣神,便趁着这点间隙,庚盈化作人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捞起宴如是。
  “我、我不过神游一下,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庚盈踩着枝叶脚下生风,带着宴如是头也不回地向孤山外行去,方妙诚只站在原处,没追。
  也不知是急是躁是嘲是讽,庚盈滔滔不绝,语气是惊得很,“哎,正道少主,正道少主——你们正道也没有很温文尔雅嘛!”
  风刃生疼,宴如是未吭声,先呕出一口血,可把庚盈吓得不轻:“怎么个事儿?怎么个事儿?被踩了下肩膀,怎么还刺激内伤了?”
  “无事……”宴如是摇了摇头,却又呕出一口血。
  “我、我先带你回浮屠!”
  “……”
  *
  夜色如弥彰。前有魔修作乱,后有山峰破阵,孤山上下混乱一片。
  方妙诚站在高处,仍然凝视庚盈与宴如是离开的方向,她静立着,山下吵吵嚷嚷好似都与之无关了,只向无人处呢喃,“您觉得如何呢?”
  夜风滞了片刻,树荫下渐渐落出一个人影,月光停在她靴前。
  女人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久为长者的温吞笑意。“听说有魔修闹事,估计就是庚盈那孩子……”
  “是她,”方妙诚半矮下身子,恭敬道,“方才劫走宴少主的也是她。庚盈即是来了,要么游扶桑亦潜入,而我们不知晓,抑或她不在,只派了力将护送。不论何者,都表明游扶桑对这宴少主……很上心。”她顿了顿,压下声音,“说到底,曾也是朝夕相处的师姐妹。”
  女人却笑:“不止。”
  “怎讲?”
  “扶桑城主,话少,寡义,对俗世和修道之事都恹恹没兴致,本以为是浮屠功法的反噬,毕竟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浮屠令下七情六欲相撞,不疯魔不成话,及于临界点时……就只能一切寂灭了。”女人款款道,面仍隐在暗色里,“可我看她看宴少主,竟真有一派俗情。爱慕吗?深情吗?都说不上,也许只是最单纯的欣赏,最单纯的喜欢……”
  “那也足够了,”方妙诚道,“世间因果本有逻辑,但掺了喜欢二字,就要变得十分不讲道理。正邪不两立,泾渭却从不分明;倘若扶桑对宴如是真有真心……那么以宴少主为诱饵,一切皆好办了。”
  “说得是呀。”寂静的夜风里,淌着女人清澈伶俐的笑——
  “以痴情,诱人心,无往不利。”
  第10章 梦流萤
  ◎以痴情,诱人心,无往不利◎
  直至回到浮屠,宴如是仍然一副昏沉不醒模样。不知道谁扶了她抱了她,似在叹气,拿帕子替她擦去面上和前襟血迹,指甲略长了,刮在颈侧有些生疼。
  也有些痒。
  宴如是想睁开眼,但做不到。片刻,终于恢复了五感,眼前的面庞那么近又那么远,先是遥迢的龙涎与檀香,让她想到冰冷的海与浮木,宴如是恍然有些溺水的症状,心里潮湿,眼底起雾,手便捉着浮木不放,好似那是唯一的生机。
  病中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宴如是捉着那双手,脸颊凑近去,感受到对方手腕内侧接近死寂的青色血脉。那人替她撩开耳边鬓发,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落在沉香的风中——熟悉的白木沉香充盈五感的时候,竟刺激得宴如是直想落泪。
  梦魇、伤痛、病痛与旧忆都是她的障,解不开障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自立了。没了青山剑的母亲撑不起宴门了……宴如是浑浑噩噩地想,而没了宴门的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她向身前的人更近了一些,脸颊卧在对方颈窝,贪婪地索取一些……
  不应奢求也不应存在的,温暖。
  “尊主!”
  宴如是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唤身前的人。
  果然是师姐……她于是想,是师姐的话,多抱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来不及多想,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极轻,极淡,带着魔修绝不该有的柔和。
  却是从前师姐对她做过的。
  百年前宴门的后山夏夜寂静,师姐牵过她的手,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她带她往林中走,又在某处轻捂住宴如是的眼睛。
  宴如是笑着说,缘何偏要遮眼?师姐怕不是忘了我有夜盲?
  游扶桑只是轻声道:怕你不适应。
  适应什么?
  还未问出声,是游扶桑松开了手。
  睁眼的刹那,意料里的黑暗未侵袭而来,反是一片清明。不知何种缘由,夜里的山林树叶都在发光,尤其眼前小小池塘,明如铜镜,清澈如许,好似月色沉浸在水面,照亮一片光华。
  宴如是恍惚得快忘记了眨眼睛。
  “池塘……在发光?”
  “不是,”游扶桑回道,“是流萤。”
  宴如是恍然大悟,定睛瞧起来。
  夏夜的风正清凉,淡蓝色的萤火虫扑簌簌地飞舞又落下,比天边的星子更加璀璨烂漫。
  宴如是看得心动,没注意脚下,鞋履踩动一片枯叶,细小的声响惊动近处几只流萤。
  “嘘,不要惊扰它们……”
  游扶桑小心拉住她,宴如是顺势靠上去,指尖缠住她的腕。
  在无人知晓处,有人偷偷红了耳根。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明月清风与流萤,都如云烟散去了。
  这些比星子更烂漫的流萤在宴如是此刻昏沉的脑袋里掠过一个影,似雁穿云彩,不留踪影。缘何想这些呢?宴如是在心底自嘲地笑笑,百年沧海桑田,宴门岌岌可危几近覆灭,她没了家,最熟悉的扶桑师姐已成最不可及的浮屠城主,金色的瞳眸里有一种喋血的瘾。
  从前方妙诚还是孤山文官,和和善善不动干戈,说话也绝不会句句带刺,字字嘲讽,更不会……拿谁人的身家性命与死状,说一些惨无人性的挑衅话。
  而曾经,她旁观过方妙诚与宴门修士对决,点到为止。方妙诚招式简单又刻板,绝非现在,白绫武器如电如露,一招一式都入了气息,阴狠出其不意。
  阴狠并没有错,修道亦弱肉强食。
  百年世间都在修行。
  宴如是想,原是我变差劲了,于是,谁也敌不过了。
  *
  “尊主,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出寝宫,庚盈大喊冤枉,“我就看她们说了什么,骂了什么,然后姓宴的张弓布箭,姓方的唤出白绫,然后打啊、打啊、打啊……姓宴的一下没反应过来,遭殃了呗,姓方的也挺狠,踩着人肩膀要她下跪……”
  游扶桑神色一冷,但也只是说:“偏要找上门去自讨苦吃。”思忖半晌,她轻扶着门扉,“青鸾,多差几个人照顾一下,倘若醒来,要与我说。有什么要求,尽量都应了。”
  青鸾应声。
  几日里,偌大城主寝殿侍者来来去去。外伤易治内伤难理,分明入春,宴如是披着锦被,面上细细薄汗,手脚却冰冷。她无法入眠,一闭眼都是身躯孱弱的母亲与宴门早已坍塌的山门,夜里露重,游扶桑许久不出现,殿内常常只宴如是一人,案边有珠灯,她的目光虽灯火跳动,倏尔便止不住眼泪。
  第四日她拖着眼下两袋乌青入眠,却开始发烧,翻来覆去都是梦魇,偶尔想起少时母亲教她弓箭,引弓,开弦,选箭,布箭,宴清绝步步带她做过,细致入微,和蔼温柔。
  宴如是在夜中醒来,望着空空的寝殿,满面都湿透了。
  *
  游扶桑是在第六日才知晓宴如是高烧不退的。这些天她在浮屠的高塔里,从头梳理一遍浮屠令。历任浮屠城主皆练“浮屠令”,功法共十层,但从前十六任城主至多至多只到了第七层——而游扶桑却入门即及第四层,如今已练到了第九层。
  这也是那些魔修对她推崇备至的缘由。
  可游扶桑明白,这功法越是向上走,才越接近毁灭。
  孤山清明宴上,庚盈不过剥了一颗脑袋,鲜血在月夜里瞧得不是那么分明,几滴溅上她鞋履,血腥味丝丝缕缕地缠来,竟引起胃里馋虫。那一刻游扶桑恍然,她好像……快要克制不住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