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还有你。”陈昭看向曹昂,曹昂眼中生出希翼。
  陈昭一笑:“原样关着,严加看守。”
  嫡长子终究与寻常子嗣不同。曹昂年已十六,文武兼备,若放出去,难保不会生出变故。
  陈昭冷眼瞧着曹昂黯然的神色,心中毫无波澜。能在这方寸之地安然度日已是造化,总好过替他那强抢寡妇的亲爹断后身亡。
  (tyvf)  今岁是一个少有的暖冬。
  这暖冬于蝗虫是好事,雪薄地温,虫卵易活;于百姓亦是好事,天不甚寒,人易存活。
  去岁大旱,冀州的灾民已达百万,弃家舍业逃难者数不胜数。陈昭下令各个郡城搭建草棚,供那些暂无栖身之地的灾民过冬。
  夜晚寒冷,几十人窝在一个草棚中,稻草覆体,棚中气味难闻些,却也暖和;白天温暖些,流民便趁着正午去到处翻找蝗虫卵或接些昭明军分发的零碎活计。
  有一身厚些衣裳的流民就去修补城墙,疏清护城河,衣裳单薄不能出门的流民就待在草棚中打磨箭枝枪杆,草棚中木头味道整日消散不尽。
  能换到的吃食多是豆饼,天气干旱,麦粟不易生长,对黄豆倒是无碍。陈昭打下冀州之后,立刻命人补种了黄豆,种下的月份略迟了些,好在今岁实在暖和,十月末才霜冻,黄豆十月中旬就收割了。
  范桃缩在草棚门边的角落,就着门缝漏进的一线天光背书。其他人见她姐弟三人年小力弱,便让她们住在最靠门的地方。冬日里,这门缝漏风的床位,谁都不愿要。
  范桃也不争辩,只是每夜等众人睡下后,默默用稻草将门缝塞得密不透风,白天就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光背书。
  和其他人吵架她也吵不过,索性就接受,起码白日里,棚中昏暗,只有她这地方天光最亮。
  一旁的稻草堆上,范杨低头用小刀削木条,打磨成箭枝的形状就递给范花,范花拿着与标准箭枝比对。三姐弟相依为命这大半年,早已有了默契。
  ”吱呀”一声,门缝里挤进来个佝偻身影。范六眯着三角眼,瞧见范桃又在翻那几张发黄的纸片,顿时咧开满口黄牙:”哟,咱们村的使君又用功呢?”
  见范桃头也不抬,范六越发来劲,蹲在草堆上唾星四溅:”读书?那是绫罗绸缎裹着的贵人玩意儿!你这样的丫头片子配读啥书?六叔给你找了户不嫌你丑的人家……”
  范六自吹自擂半天,见范桃还是低着头不搭话,范六才悻悻走开。
  “我瞧着她早就疯了……”
  “她还说见过神女呢,神女是何等的大官,她哪配……”
  “……读书有个屁用……”
  草棚内又飘过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声,或尖锐或沙哑,或高或低。
  巡逻的昭明军能管得住偷盗,却管不住人言。范村这处的草棚里有个想进昭明书院的疯女娃,已经是周遭几个草棚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范桃依然不说话,攥着纸页的十指发白。
  明日她就要去考试了。
  神女说过她能行,她一定能行。
  范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与这些乡亲格格不入。或许是从她遇到昭侯之后,或许是从她磕磕绊绊读了几本书之后,或许是从柳厨娘好心教她识字之时。
  她也不明白,明明已解释过千百遍,神女的告示就贴在城门口。昭明书院只要能考过试,就有能免费读书的门路,甚至就连书都有地方可以借到,只是要走远一些……可这些乡亲就是不愿意做,还笑她痴心妄想。
  范桃想了想,算了,就当她是痴心妄想吧。
  五更鼓才响,范桃就摸黑起来了。
  她将补丁最少的衣裳套在单薄的身板上,又取出柳厨娘给的笔墨,那套她只舍得用过三次的宝贝,用粗布包了又包。临出门前,把弟弟妹妹夜里踢开的稻草被仔细掖好。
  十里石路,她走得脚底生疼。
  考院朱红的大门近在眼前时,范桃却突然迈不动步子了。明明前两日还来探过路,此刻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喉头发紧。那些考生穿着干净,只有她一个人衣裳上还打着补丁。
  范桃自然不知,眼前这些穿袄戴冠的,也不过是寒门子弟。真正的富贵人家,早使了钱直入书院,根本不会自降身段来此考试。落在范桃眼中,这些人的衣裳连个补丁都没有,她们村受灾之前也只有里正家能这样富贵。
  好在与她同考一科的人不多。
  范桃抱着笔墨寻到挂着”格物致知”匾的偏房时,见廊下只疏疏落落排着七八个考生,悬着的心才略放下些。
  范桃进屋,见监考的使君竟只是个看着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少年,略吃了一惊,又很快升起了惊叹。
  主考官诸葛亮瞥了范桃一眼,神色平静示意她入座。
  待考完出来,日头已近中天,范桃抹着额头的汗离开考院。
  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
  诸葛亮抱着一摞考卷返回了州牧府邸。
  只他一人要批阅试卷,这次考试只是昭明书院招生考试,非科举取士,原不必他这昭侯亲信插手。偏那”神力科”实在冷僻,只能他顶上。
  “唉。”诸葛亮改了一会试卷,就苦恼扶额。
  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不会!!
  对比之下,诸葛亮甚至想念起了吕玲绮,起码吕玲绮只是不想学,而不是学不会……
  署名“范桃”的那张试卷落下“乙下”两个笔锋锐利的朱砂红字。
  甲为优,乙为良,丙为不中。
  五日后。
  快开春了,天色渐暖,范桃把自家三人衣裳换下来洗了,父母皆亡,留下了衣裳给她们穿着,范桃姐弟才有衣裳能换。晒衣裳也要人守着,衣裳也值钱,被谁顺走就是大笔损失。
  天气暖和,不少人都蹲在井边洗衣裳。
  “就你还想读书?你早该把你那些破纸都扔了……”范六洋洋得意,他根本不知道范桃已经考完了试,只看到范桃这几日不再背书,以为是范桃终于想清楚了。
  范六的婆娘也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尖声道:“你脸上还有这么大一块疤,人家哪能让你进书院吓人。”
  此话一落,引起一片附和的笑声。
  “范桃,哪个是范桃?”忽然一个骑马的士卒跑过来,隔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你考上了,开春之后去昭明书院读书!”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手忽然掐住了脖子。
  范桃将捣衣的棒槌轻轻搁在青石上,湿漉漉的双手在粗布裙上抹了两把。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站直了身子,单薄的背脊像根直挺挺的翠竹。
  “我是范桃。”
  送信的士卒打量了范桃两眼,对照手中记录。范桃很好认,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想要作假也难。
  “了不起!”徐志把书信交给范桃,伸出大拇指。
  眼前这个小丫头住在草棚这儿,那就是流民了,他送了大半天信了,还是头回过来流民草棚。
  ”你既考取了神力科,按例有月钱三百文,还配给住处。”刘志知道流民这边不怎么安全,略有些本事的流民早做活赚些钱搬走了,还住在草棚中的流民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就是懒惰无能,稍微有些能耐的人也不会全家挤这五十个人的大通铺。
  他有意卖个好:”家中还有何人?今日便收拾了随我去罢。”
  范桃对这也没什么留恋,当即就喊上弟妹,收拾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包裹,跟随刘志离开了。
  临行前,范桃最后望了一眼漏风的草棚,灿烂一笑,那里曾是她日日就光苦读的地方。
  她抓住了那一缕从缝隙中落下来的天光。
  范桃离开后,一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脸皮火辣辣的疼。
  “……还真能去昭明书院读书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谁也没有接话。
  天气渐暖,昭明书院正门大开。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书院门外。
  “看到如此气派的书院了吗?这是我爹监造……”这是何赞的独子,一个从头到脚都显露出富贵的纨绔子弟,正向身后的跟班炫耀。
  甄宓的母亲张岚衣着素净,望着面前已经到她肩膀处的女儿,抬手拂去落在甄宓发上的柳叶,柔声道:“好好读书。”
  她没有提她如何恳求,父亲才愿意花那么大一笔钱送外嫁女的女儿入学,也没有提如何与族中长辈争论,才将这个人人都觉得该给长子的珍贵名额留给了女儿。
  张岚看着甄宓这张与自己少女时候有七分相似,又更胜一筹的容颜,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好好读书。”张岚露出了微笑,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她的女儿,比她更漂亮,比她更聪慧,现在要去书院读书了,以后还会在昭侯麾下出仕,不会像她一样嫁给一个短命郎君,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娘。”甄宓紧紧攥住张岚的衣袖。
  “去吧。”张岚把甄宓向前轻轻推了一把,看着她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