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她揽着一双弟妹靠在树下,离她二叔一家还有两丈远。不能靠得太近,本就是逃荒,离进了叔婶会撵走她们,也不能离得太远,太远了就落单了,很危险。
  两丈,不远不近,不算一家人,叔婶就不用再多养三张嘴。有人盯上她们,二叔也能一嗓子把人吓走。
  “要到地方了。”范桃把手伸进怀里,捏碎一小块胡饼,握在掌心,塞给妹妹一口,又重复塞给弟弟一口。她自己没吃,她还能走得动。
  “邺城是什么地方,爹在那儿吗?”范杨已经七岁,略微知些事,记得自己爹爹很久之前出远门了。
  娘说这次就是领着他去找爹爹。
  “神女在那。”范桃眼睛盯着身前的落叶,岔开了话题。
  “神女长什么样子?”年才五岁的范花脸颊凹陷成两个深坑,眼睛大得吓人,紧紧攥着阿姊的衣角,眼神中满是憧憬。
  范桃沉默片刻道:“比里正家的翠翠还好看。”
  “哇——”两个小孩一起惊叹。
  两丈外,那个二叔忽然站起来,走到范桃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两下。范桃不动声色把弟妹挡在身后,露出了自己右脸上那块青黑胎记。
  很丑的一张脸,卖也卖不上钱。
  “前面有神女招工,只招十六岁以上的人。”男人闷声闷气扔下一句话,头也不会离开了。
  范桃瞳孔一缩,心砰砰跳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脸,瘦的只剩下皮包骨了,还有一大块丑陋胎记。
  “你看着阿姊像多大年纪?”范桃一把扯出身后的弟弟,焦急询问。
  “阿姊十二岁啊,比我大四岁。”
  “不,不对。”范桃紧紧攥住一双弟妹的胳膊,沙哑的声音骤然尖锐,“是十六岁,爹娘头一个女儿就是十六岁,我就是头一个女儿。”
  她前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养到十岁就夭折了,可户籍上还在,范桃记得爹娘经常骂县中衙役掉到钱眼里了,为多收一笔口赋,每次都推脱改不了籍。
  很快,这浩浩荡荡一群流民就被守在邺城三里外招人的小吏抓住了,一声令下,全部转向直奔西郊工地。
  范桃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些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挨个被询问搜身,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少年似乎也是打着谎报年纪的打算,却被小吏一一揪出来,推到了一边。
  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范桃的手脚都在发抖,她甚至不敢抬头。
  她一定要通过,她怀里只剩下一张半干巴豆饼了,没有活干,就会断粮,她和一双弟妹都要饿死……
  “下一个。”
  猛听得这一声喊,范桃才惊觉前头已空无一人。
  “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小吏狐疑盯着范桃。
  “小人名叫范桃,十六岁。”范桃声音僵硬,试了几次才把话完整说出来。
  小吏围着范桃转了两圈,“我看你不像是十六岁啊。”
  先前有不少人为着一口饭谎称年纪,结果招进去之后力气比旁人小许多不说,还容易出事故。
  “一边去,你压根没十六岁。”小吏随手一推,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反正有的是人干活。
  范桃被推到一边,人几乎要被这一句话砸晕,她身旁挤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幼童,三个人的颤抖连在了一起,像深秋夜间的寒风。
  “我真的是十六岁,求求你……”范桃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不敢上前打扰小吏,只能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人群忽然骚乱起来,一队铁甲森森的兵丁排开众人,当中拥着个白袍将军,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腰间悬着三尺青锋,走起路来甲叶铮铮作响。人群慌忙让出一条足以让军队通过的空道。
  赵云例行惯例带兵在城外巡逻,这些天他时常过来。人一多就容易发生暴动,近日因流民愈聚愈多,恐生变故,特添了这条巡逻路线。
  那些个方才还推搡吵闹的流民,此刻都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大的偷眼去瞧那将军,却被他目光一扫,顿时缩了脖子,活似那雪地里的鹌鹑。
  “见过赵将军。”为首的小吏慌忙迎上,解释道,“刚领了一批流民过来,是故吵嚷了些。”
  赵云颔首示意自己清楚了,扫视一圈,见一旁站着几个半大的少年,不由问:“这几人为何站在此处?”
  小吏赔笑:“这几个人年不足十六,又舍不得离去……下官这就将她们赶走。”
  赵云视线落在几人身上,看到瘦小的范桃和靠在她腿边的两个小童,目光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去。
  他没看到大人。
  “厨传缺几个人手,让这几人去厨传应差。”赵云转头吩咐一声,小吏慌忙应下。
  再抬头,赵云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转眼便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众流民见带刀携剑的凶悍兵丁走远,又似退潮复涨般涌了回来,你推我挤。
  “你们几个运气倒是不错。”小吏走到范桃几人身前,上下打量几眼,“走吧,我带你们去厨房。”
  范桃又能感受到呼吸了,她拉着一双弟妹,三条影子被夕阳拉长,像一丛晃动的狗尾草。
  范桃在厨下不过三五日,便已摸清了门道。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每日两遭,要同几个年纪相当的粗使将那些个装得冒尖的饭桶菜瓮搬上板车,再吱吱呀呀推着走三里地去。
  那饭桶都是老榆木箍的,沉倒不算极沉,只是装满了黄粱饭,推起来便似有千斤重。板车也不算好使,每走一步都要”吱扭”怪叫一声。
  比起工地上那些搬石运土的工徒,这活计自是轻省许多。范桃在家中也没少下地干活,适应了两日,她就习惯了。
  “还能让咱们把家中弟妹跟着,真好啊。”范桃推着咯吱作响的板车,脸上难得透出几分活气,与同行的厨娘絮叨着。
  她听说有地方饿极了连人都吃,还亲眼见过同村的人把子女卖了换粮吃,一路上范桃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查弟妹就被人拐走,连叔婶也不能放心,她二叔提过一嘴要把小妹卖了……可是她没有爹也没用娘了,不能什么都没有。
  到了地方,把饭桶搬下来,这时候有等着吃饭的工徒帮着搬,她们能轻松一些。等工徒都吃完了饭,她们还要把空木桶运回去。
  一日两餐,下午这顿忙活完,回去天已经渐渐上黑影了。
  “听说此处是书院。”范桃推着空车,踮脚张望,不远处那尚未完工的廊柱上,匠人们正雕着些云纹瑞兽。
  “谁能在这般气派的地方读书呢?”
  范桃(fwcb)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她已经很幸福了,包吃包住,每日还有四文钱的补贴。
  再多就不敢想了。
  “何从事巡逻来了,快过来。”范桃同伴扯了她一把,二人把车推到一边,范桃偷偷抬起眼皮往前看。
  人未至,声先到。
  “昭侯的钱粮就是让你们这么浪费的吗?读书的地方刻云纹干什么?圣人之言刻几句得了……”
  何赞腆着油光水滑的肚子,正指着雕花匠人跳脚大骂。
  这些匠人都是正经手艺人,不比那些给口饭吃就肯卖力气的流民,一日工钱就要五十文新钱。偏生又雕甚么花鸟云纹,慢腾腾的像绣花似的。何赞每回瞧见那精雕细琢的架势,就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绞在一处——那空荡荡的梁柱难道就住不得人?偏要这些虚头巴脑的勾当!
  花他的钱还不是他住,书院要这么精细有什么用?
  匠人连忙点头应承,他们工匠上下谁不晓得何从事最恨人浪费钱粮时间,还不能顶嘴,里面的弯弯道道人家何从事是内行人,一抓一个准。
  何赞冷哼一声,这才放慢脚步往外走,已经到了他的下职时辰,他半路上撞见匠人浪费钱粮才下意识骂几句。
  他家中那个十二岁的逆子还闹着要什么上好的昭明砚,说旁人都有他也要,他还得去铺里买,可没时间和这些杀千刀的家伙耽误。
  范桃不禁担忧道:“神女要养这么多人,真不容易啊。我背井离乡逃荒的时候还以为要饿死了,幸好有昭侯给一口饭吃。可我们村二百多口人,一并逃荒的更是有好几个村的人……养活这么人一定很难。”
  “要是没有神女,咱们都要饿死……”
  范桃捏着兜里的四文大钱,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裳,可她害怕钱丢了,宁可死死握着,这是她所有的钱。
  她在厨房干活,买豆饼能便宜些,花四文钱就能买两个大豆饼,她弟妹就饿不死。
  还没走远的何赞听到这番话踉跄了一下,要不是顾忌陈昭兵多将勇,何赞都恨不得找几个巫背后诅咒陈昭一顿。
  那厮又把人挫骨扬灰,又敲诈无辜百姓钱粮,还阴险狡诈。
  神女?黄巾妖女还差不多!
  可惜何赞这话也就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万万不敢得罪陈昭。
  不多会,何赞沉着脸走出昭明书铺。
  “陈昭那厮卖的昭明砚就是坑人的玩意,读书不行,还会攀比,一方砚卖五千钱,摆明是找冤大头。”何赞骂骂咧咧,手中拎着一个雕花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