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沈念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安抚:“怕什么,我兜着。”
  她语气带笑却不容置疑,陈妈妈这才松口气,立马吩咐人:“快,把二楼花梨雅间收拾出来,把陈笙、阿简他们都叫上来,再把后厨那坛桂花酿取上来。”
  顾行渊眼底带笑地看着眼前女人翻云覆雨似的张罗阵仗,未出声。
  二楼雅间清静,轻纱低垂,香味儿极淡,不像寻常楼馆那般熏得人头晕,只觉雅致得体,窗棂半开,有夜风吹入,带着一点竹影与檀香。
  沈念之熟门熟路地坐在矮塌上,双肘撑着案几,冲他一挑眉:“顾大人,请。”
  顾行渊也不客套,将佩剑卸下,放于手边,沉默地在她对面坐下。二人间隔着矮案,约莫三丈的距离,一如两人一向的疏离与试探。
  沈念之拿起酒壶,自己先斟一杯,扬眉笑道:“没想到啊,顾大人也会肯来这等地方,陪女子喝花酒,我今日倒是开了眼了。”
  顾行渊落座姿势笔挺,神情未变,淡淡接道:“这等地方,不过是个听曲喝酒的地方罢了。”
  他抬眸,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低声道:“有酒,有丝竹声,还有……美人,我也不亏。”
  沈念之一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哂然一笑,懒懒靠在软垫上,指间转着酒盅道:“顾大人不是一向最正经?连花楼都觉得污秽不堪的人,如今这模样,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顾行渊没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是将她话中的每一层意味都拆了个干净,却不急着回应。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妈妈满面笑容地引着一众男女踏入,青衫白袍的俊伶、罗衣薄裳的歌女纷纷行礼。
  顾行渊未动,也未看,只轻声道:“不必,她请我来,只说喝酒。”
  陈妈妈一愣,沈念之却撑着下巴笑了:“顾大人是看不上他们,还是只想同我喝?”
  顾行渊抬手,将案几上的那壶陈酿揭封,酒香微漾。他执起酒盅,目光沉静地看向沈念之,语声清淡:
  “你说要喝酒,那沈娘子,想怎么喝?”
  沈念之嘴角一挑,懒洋洋靠在塌上,随手一挥:“陈妈妈,把你们楼里的酒都搬上来。”
  陈妈妈应声而去,楼下立刻忙作一团。不多时,酒坛成堆般搬进来,整整十坛,封蜡尚热,香气已氤氲而起。
  沈念之这才笑盈盈望向顾行渊,缓缓道:“顾大人,你要与我饮酒,总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指尖轻敲案几,唇角笑意明艳却透着一分挑衅:“先别急着敬我,你先跟他们喝,等我看得高兴了,我再陪你。”
  说着,她抬手一招,几个伶人立刻应声落座,男的俊俏,女的温婉,环绕顾行渊两侧。
  一名女伶正要靠近他身侧,带着一身香气与媚眼,手中斟酒轻声唤:“大人请用”,却被顾行渊微微偏头拦住。
  他目光未移,只抬指一指角落琴案,语气平淡得仿佛随意吩咐:“你去弹曲。”
  那女伶一怔,被顾行渊这冷意一逼,连忙起身退去。却见他侧身让了让,将身旁两个男伶留下。
  沈念之在对面将这一切看得清楚,眼角一挑,笑意瞬间爬满唇角。
  她扬声调笑:“哎哟,没想到……顾大人,原来你是好这口啊?”
  “也好。”她斟了一盏酒,看着他们眼神淡漠地说道,“你们几个好生陪着顾大人。”
  几个伶人俱是识趣人,纷纷点头,温声劝酒,一轮接一轮,恭敬又不失轻浮。偏顾行渊坐姿端稳,举杯饮尽,神色始终清清淡淡,竟全无躲闪拒斥之意。
  沈念之瞥见,眉尾轻扬,自己这边也不甘示弱,唤来男伎替她斟酒。她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执杯仰饮,酒水顺着喉线滑下,姿态潇洒。
  纱幔外风声渐起,陈妈妈识趣地将门关紧。
  良久。
  沈念之斜眼望去,只见顾行渊已饮过五轮,面色未变,连唇角也未染一点醉意。
  她终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指尖拨开半幅纱帘,倚在那半开的窗沿上。夜风清凉,扑面而来,吹得她披帛扬起一角,拂过顾行渊的鼻尖。
  那一瞬,他睫羽微颤,却不言不动。
  沈念之偏头,望了他一眼,笑得轻浅:“顾大人酒量着实不错。”
  “不过……我还不满意。”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尚未得逞”的痞意与戏谑。
  说罢,又低头看向窗外夜色,灯火斑斓,远处是坊市未歇的喧闹声,梦还在她心头萦绕,始终忘不了自己是话本子中的人。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在夜色下飞扬如画。
  许久,她收回目光,拍了拍手掌,转身又
  回到自己那一侧塌上,重新坐好。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拿起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倒着,而对面的顾行渊,执盏不语,眼底那点压抑的情绪,却已开始微微松动。
  夜色渐深,窗外丝竹声也慢慢低了下去。
  顾行渊仍坐在原处,手中酒盏未放,眼神却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清明。他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案上,身侧的两个伶人已悄然退下,只余氤氲酒香,在灯火下愈发醺人。
  沈念之看着他眼底终于浮起的醉意,轻轻挥了挥手。
  “没意思。”她语气慵懒,“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退去,门轻掩,纱帐轻垂。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膝盖一屈,竟就这样蹲在了他眼前。手肘撑在案几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大人。”她轻声唤,“上次你见我酒醉,这次,换你。”
  她顿了顿,眼神却落得认真。
  “只是……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行渊撑着桌案,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的眼眸清亮,酒意未盛,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锋芒。他却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在长公主府门口哭得狼狈,却仍倔强握住他手的沈念之。
  他死前最后一眼,是她眼中的泪。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他活着,有机会——
  那就做点让她开心的事吧。
  顾行渊低头,嗓音微哑,缓缓问:“沈念之,你快乐吗?”
  沈念之一愣。
  她从未被人这样问过。
  从小到大,无人关心她是否快活,只问她有没有闯祸、有没有丢沈家的脸、有没有“守规矩”。
  后来,她干的出格的事情多了,阿爷也就麻木了,所幸就不管她了。
  而顾行渊这一句话,像一道轻飘飘的钩子,落在心上,却叫人一时说不出话。
  她又想起刚刚与英国公府世子打架,原本以为顾行渊是来责备她,谁知竟然毫无疑问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不像是阿爷给自己撑腰的那种感觉,而是一种,被人信任,坚定选择的感觉。
  她指尖微紧,像是想掩饰什么。却在见他还欲举盏时,忽地上前一步,夺了他手中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顾行渊愣了一下:“那是我用过的杯子。”
  沈念之抬起头,眼角挑起一抹戏谑的光,语气轻飘飘的:“顾大人怕是忘了——”
  “那日你我落水,可是亲了我的。如今倒扭捏起来,怎么,是觉得生分了?”
  她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软得像羽,偏偏又带着一股明目张胆的撩拨味道。
  顾行渊盯着她,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嗓音低低:“我记得。”
  “顾大人可是后悔了?”沈念之将酒杯丢下说道。
  “也没说后悔。”顾行渊笑了一下。
  “真无趣,我想回家了。”沈念之语气干巴巴地抛下这句话,仿佛突然失了兴致。
  顾行渊闻言,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像早就等着她说这句似的。
  他随即抬手提起佩剑,毫不犹豫地起身,脚步从容,紧紧跟在她身后。
  沈念之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懒洋洋:“你跟着我做什么?”
  顾行渊看着她,语气低缓:“护你回家。”
  夜已深,街巷归于沉寂,路灯的余光映在石桥上,铺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沈念之和顾行渊肩并肩走在小桥之上。她步子轻快,他则看着似有醉意,行得比她略慢半拍。
  走至桥中央,顾行渊故意忽然脚下一虚,身形一晃,整个人朝桥下倾去。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一把拉住他衣袖。
  谁知那一拉之下,他竟顺势一沉,半个身子压了下来,将她整个人带入自己怀中,牢牢圈住。
  “你……”沈念之还来不及反应,呼吸间便撞入他怀前,鼻端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酒气和松木香,温热的气息呼在她发顶,像是夜风里不合时宜的一点灼烫。
  她仰起头,便对上他一双微醉的眼睛。
  顾行渊看着她,眼神湛亮如星,透着酒意的温柔,低声问道:“沈娘子,方才是在担心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