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沈念之闻言怔了怔,脚步下意识地往前移了一寸,眸中神色复杂未言。她看着那一箱一箱的东西,走上前去掀开来看,都是精致物什,有蜀锦绣段、江南细瓷、甚至还有一对掐丝嵌宝的玉佩与头面。
  顾行渊一边安排人抬入,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欠人情,但这回,你先欠着罢。日后……”他顿了一下,声线微低,“我或许还有求于你。”
  沈念之立在原地没动,他那句“或许有求于你”,像是无意说起,又像是藏了几分早有预谋的深意。
  她没接话,只抱着手臂静静看他,那眼神像是穿透这漫天灯火,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似乎……
  “顾将军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沈念之调笑道,
  顾行渊安排妥当,转过身要离开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目间并无波澜,唇角却隐隐动了一下,不知是要笑,还是要说什么。
  “若你肯。”他顿了顿,语气仍是那般清淡稳重,却在静夜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郑重,“我现在也不能答应。”
  沈念之一愣,笑意微顿,眼神却倏地变了。她原是随口一说,只想着用些调侃来掩住心里翻起的波澜,却没料到他回得这般认真。
  她转过脸去,指尖轻轻抚过那箱子边沿,语气敛了几分嬉笑:“你若真说这些,我可就当真了。”
  顾行渊站在廊下不动,灯火映着他的侧脸,那一双眼静得像是一潭水,却又藏着火,随即转移了话题:
  “你穿这么少出来,不冷吗?”他忽然问,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却不似平日那般克己分寸,带了点无声关切的钝意。
  沈念之轻“哼”一声,没说冷,也没说不冷,只道:“那我先谢过少将军了,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招呼就好。”
  顾行渊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而去,只留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一地被月光映亮的嫁妆箱。
  “真是个没情趣的,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混蛋。”沈念之咒骂一句,跺了一下脚,掀门而入。
  自沈忆秋婚事定下后,雁回城的天日渐回暖。
  李珩同沈忆秋住在一处临水的小院,日日打理院落、读书写信,日子过得平淡宁静。偶尔顾行渊前来,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身上的戾气早褪,话也不多,沈忆秋说他像极了那些故事里弃了兵戎归了山林的世外人。
  但李珩自己知道,他这一身骨血里流的从不是寻常人的命。
  他偶尔会在夜里梦见那座金銮殿,梦见那日母妃自尽时宫墙上的血,梦见李珣披着皇袍,立在丹陛之上俯视众生,轻描淡写地说着:“庶人李珩,无需再论。”
  梦醒之时,常是子时未尽,窗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烛火一晃一晃,像他年少时攥不住的影子。
  直到这日午后,有人敲开了他们的院门。
  来者一身旧军衣,风尘仆仆,腰间佩着早已褪色的虎符。李珩一眼认出,那是昔年他在左金吾卫时麾下的副将,宁嶙。
  宁嶙踏入院时,眼神复杂地打量他许久,才单膝跪地,低声一句:“末将参见殿下。”
  那一声“殿下”,仿若惊雷。
  沈忆秋正巧出来,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李珩神色未动,只让宁嶙起身,随后问道:“你怎会知我在此?”
  宁嶙回道:“朝中已有人察觉。圣上近日密令都察院南线巡察,雁回城名册忽有调动,几位旧臣担忧殿下安危,才冒险送来密信相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纸页微黄,封口尚留着火漆印。
  李珩接过,目光落在信上那一行字——
  【春风不问归期,然刀已在鞘中。】
  他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合上信页。
  “朝廷知我在此了?”
  “是。”宁嶙点头,“不过并未明确,只是有人盯着都护府的动向。若将军动一动,那边便有眼线禀报。”
  沈忆秋听罢,脸色微白。
  李珩抬眸看向窗外,那是西北天光,落日未沉,霞光漫漫。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那日夜里,都护府内便收到了一封加急密函。
  密函来自中枢政务司,语气并未明言质疑,只是客气问询:“雁回城近日是否有外姓中原宗室借住,是否知情其曾为庶人李珩。”
  顾行渊看着那道折得平整的纸页,未作声,手指在案边轻轻叩了一下。
  沈念之立于他身侧,目光在那封信上一扫而过,心中却早已有了判断。
  她淡声开口:“看来李珣是坐不住了。”
  顾行渊抬眸:“雁回城不能再当他避风港了,若他执意不应,只怕,会被当作谋逆之人处理。”
  “你想怎么办?”沈念之问。
  他看了她一眼,声音极低:“等他自己决定。”
  她未答,只轻轻点头。
  ——
  初春寒意未尽,宫中却早早张灯结彩。
  玉昭宫内一应人手调派整齐,皆在为本月的选秀筹备。可即便如此,从礼部内册到宫人试容,再到玉璧台前那一道道敛眉垂手的女儿身,终究仍落在陆景姝一人之上。
  她坐在主位,头冠半卸,毫无兴趣,目光不远不近地掠过下方候选的秀女们。
  红纱薄帘晃动,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皮,沉、却不能闭。
  左右嬷嬷低声道:“
  贵妃娘娘,今日已是第三批人了,要不……歇息片刻再看?”
  陆景姝淡淡摇头,凤眼未抬,只挥了挥手:“陛下要我为他操持后宫事宜,我怎敢怠慢。”
  话落,她抬眼扫去,视线在下一排人的身上掠过,忽然在其中一个女子面上顿住。
  那女子肤白而清秀,身量窈窕,眉眼不算出众,却不知为何,那鼻梁与下颌的弧度、那垂睫不语的神情,忽然撞入她的眼中。
  她的目光凝住,像是被哪根旧线一扯,心中骤然起了动静。
  “你,上前来。”她开口。
  那女子显然未料会被点名,怔了一瞬,才低头上前,行礼,声音不高:“民女陶月。”
  陆景姝起身走下玉阶,缓缓近前,看着她的脸,在那张清秀而柔顺的脸上,看见了一抹隔着千山万水的轮廓。
  沈念之。
  她心头忽地一跳,神情未变,只轻声道:“陶月……不,今日起,你的名字叫阿织。”
  陶月愣住,张了张嘴,未敢多问,只低头应了一声:“是。”
  陆景姝收回目光,随手一指:“就她们几人罢。”她说得随意。
  正要转身,又顿住脚步,侧头吩咐道:“你留下。”
  陶月屏息凝神地站好,殿中人退下,只余她与陆景姝相对,宫人远远拉上了帘,烛火静燃。
  陆景姝走近,低声问道:“你父亲是何官?”
  “民女父亲,是扬州府下县令,陶朝简。”
  “嗯。”陆景姝点头,像是心中已有算计。
  她抬手捻起陶月一缕鬓发,眼神却不看她,淡声道:“你长得,像个旧人。”
  她声音温柔,却叫人背后发冷。
  “这像……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
  陶月睫毛轻颤,不敢作声。
  陆景姝却微微一笑:“你想不想往上爬?若你想,我推你一把,可好?”
  第78章 “我想用这一份江山,当聘……
  紫宸殿深处,金炉焚香,紫檀雕花的寝帐之外一片静谧。
  李珣倚坐在榻上,身披玄色织金常服,领口半敞,指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枚羊脂玉扣。他眼眸低垂,神色温淡。
  榻下,一名才人着薄妆静静跪坐在他侧,替他奉着茶,一言不发。
  帘外内侍低声通禀:“回陛下,李珩如今仍滞留瀚州雁回城。属下查明,他现下暂居拓安大将军旧部的别院,与沈家二女沈忆秋同住,已定婚期。”
  李珣将玉扣“啪”地一声扣在漆案上,面上仍无表情,只冷冷道:“雁回城,是赫连哲图的地界,这老匹夫,早看他不顺眼了。”
  “陛下,赫连家族世代驻守瀚州,对西北一带有绝对的兵权。虽名列都护府辖下,实则早已半自成一统,朝廷难以伸手。”
  “自治……”李珣嗤笑一声,笑意极淡,“自李珩落到那处,便装起了缩头乌龟。朕本不欲理他,可他偏要挑在我最不愿碰的地方窝着,你说他是藏了什么心思?”
  他略一思忖,随手将案上一份折子推至一旁,转头对侍立在下的内臣缓声道:“从下月起,雁回城的赋税翻一倍,凡关涉雁北粮草、商运、马匹调拨,一律紧扣批文。”
  那声音里未有半点波澜,却冷得叫人背脊生寒。
  “若赫连哲图真愿为他遮风挡雨,也得掂掂手里那点军粮,撑不撑得起这份情义。”
  才人低眉顺手替他捻好衣襟,悄声问:“陛下……这般动静,不会太过?”
  “太过?”李珣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倒是会挑时候,先是沈念之退婚,如今又搅得都护府上下为他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