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念之却并未露出惧色,甚至连慌张都没有。她反而慢悠悠地抬手,指尖勾住他的衣襟,懒懒一拉,将他硬生生拽近,贴到自己鼻尖前。
  她笑意不改,气息轻浅:“我竟然不知道殿下喜欢强制爱。”
  她眨了下眼,语气轻快:“我一直以为,殿下喜欢的,是猎物自己乖乖送上门。”
  她尾音极轻,带着微凉的鼻息拂在他唇侧,一寸不让,反将身下局势收归掌控。
  空气凝滞,二人相对无言。
  李珣的手还落在她的腰侧,衣襟未整,喉咙蠕动了一下,看着沈念之的唇,心中竟然有些冲动。
  殿外忽然响起宫人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禀报:“启禀殿下——太后有令,沈娘子今日戌时便可出宫,只待十一月十五,大婚成礼。”
  静默倏然破裂。
  李珣眼底的情绪仿佛被骤然泼了一盆凉水,转瞬冷了下去。他收回手,直起身,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
  是手背青筋绷紧,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沈念之却已重新倚在软枕上,姿态慵懒,眼神清明,像刚才那句戏语只是随口调侃,不带一丝情动。
  她抬眼看向李珣,笑意盈盈:“原来我还有半日。殿下若想要我,现在就得快些。”
  她说得轻巧,甚至带着一点讥笑的味道。
  李珣望着她,没有回应。他看得出来,她心中毫无波澜——或者说,有,但从未放在他身上。
  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冷声道:“本宫让人送你回去。”
  沈念之点了点头:“多谢。”
  京城街道,白雪未化,乌云压顶,空气中仍带着昨夜残雪的湿冷。
  晋国公府街口,王府马车自皇城缓缓而来,通体墨漆描金,车侧一枚太子徽纹极为醒目,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马车行至巷口一侧,风自长街尽头吹来,卷起一角金边帘子。
  沈念之倚坐车中,原本闭目小憩,被那一缕冷风惊动,微微睁开眼。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被风掀起的一线街景。
  而就在此刻,一骑自对面徐徐而来。
  是顾行渊。
  他今日衣着寻常,不过一袭藏青窄袖袍,外罩旧裘,独自骑马,身后无人。
  风将他鬓边微发吹得有些凌乱,他神情平静,看上去与旁人无异。只是马步经过马车侧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在那帘角一掀之间,撞上了一双眼。
  沈念之也正看着他。
  那是一种极短极静的对视。
  沈念之张了张口,似有话欲出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勾唇,冲他微微挑了挑眉。
  眉尾飞扬,唇角讥诮,带着一点不甚在意的潋滟风情,仿佛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又似早已预知此刻的交会。
  帘角复垂,马车未停。
  他胸口像是被一拳击中,心里闷得难受。
  他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入晋国公府,却无法移开视线。
  顾行渊低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濡湿的马靴,又抬手摸了摸缰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觉得这城里风格外冷,冷得能冻进骨里。
  良久,他低低一声吆喝,马鞭扬起,一掠而去。
  沈念之入了府,卸了披风,在西苑暖阁中坐下。
  霜杏正替她解开腕间暖炉的缎带,低声问道:“小姐,方才在街口,好像是顾大人经过。您怎么没叫他?”
  沈念之倚着一侧软枕,托着腮,睫毛垂下,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茶盏上的盖子。
  她轻声道:“没什么必要。”
  语调极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今跟他多说两句,反倒容易给他招来口舌。”
  她说着,唇角带了点笑意,眸光却沉静如水,没有半分涟漪。
  “他已经辞了官,如今人也清静,不在朝堂之中,离那些风口浪尖越远越好。”
  霜杏低头应了一声,却看她指尖落在茶盖上,轻轻旋了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沈念之似是无意地望向窗外,落雪仍未停,天色也未全暗。
  她轻声道:“他本不该为我卷进来太多,我知道他为了阿爷辞官,心中很是感激。”
  语气淡得像是一句喃喃梦话,却又清清楚楚落在霜杏耳中。
  霜杏尚未退下,犹豫片刻,小声道:“小姐……顾大人今日在街口看着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有些不同。”
  沈念之没作声,只是懒懒靠着软枕,指尖轻敲几案,眼尾微垂,似笑非笑。
  霜杏又低声道:“那时候小姐肩膀受伤,顾大人来送药……他看小姐时,奴婢觉得,不像是没情的。”
  沈念之挑了下眉,慢慢抬眸看她一眼。
  “你觉得,他喜欢我?”
  “奴婢不敢妄言,”霜杏语气极轻,“可一个男人若真心冷淡,怎会时时看着小姐,话少,却总护着?”
  沈念之嗤笑一声,似不以为意:“护?他若真想护,便不会放我回来,有种就把我带走,离开这京城,那才是真真儿的护着。”
  语气仍旧轻柔,她屈指叩了叩桌面,缓缓道:
  “他太清醒了,清醒得不像是会动情的人,大抵是跟他打的赌,我要输了,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和苍……他也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说罢,沈念之低头轻理袖口,不再多言。霜杏倒是把刚才沈念之说的话记下了,心里打上了小算盘。
  翌日申时未过,宫里便来了人。
  两名内侍带着六七个小太监,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踏进晋国公府,一路直入内院,口中高声道着:“奉太后懿旨,为沈娘子布置、清点聘礼,预备后日大婚之事。”
  霜杏赶忙迎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那位领头的王公公来到正厅。
  王公公是宫里办事极稳妥的一人,常年跟随内阁与内廷之间跑动,此番态度恭谨,规矩周全。
  他手中执着清单,笑道:“沈娘子金枝玉叶,是我们殿下未来侧妃,自是要风风光光,不容有半点疏漏。奴才奉命,来再点一遍之前送来的嫁妆、宫中赏赐和东宫聘礼,还请沈娘子过目。”
  沈念之坐在厅中,今日穿得极素,未施脂粉,仍是艳色逼人。
  她望着那满厅红绸与金饰,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写着“良田”、“宅契”、“金珠”的红封皮,又瞥了眼侍从抬来的聘礼匣盒,没说话,只道:“霜杏,去泡壶好茶,送给王公公。”
  王公公连忙笑着摆手:“奴才不敢当,不敢当。”
  沈念之淡淡一笑,语气却极柔:“公公不必客气,如今我家道中落,只剩下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公府,还不知哪日就被人也一并夺走,这茶是今年南方来的新茶,公公跑了这一趟,也辛苦。”
  语毕,她亲自将清单签了名,递还给他。态度一贯礼貌周到,既不多言,也无讥语。
  送走王公公之后,府里那些早已请来的巧匠也开始张挂红帘、装点花灯,处处张灯结彩,连院墙都裱上了锦缎,满院一片喜气。
  沈念之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将一对“百年好合”的红木牌挂上影壁。风吹来,喜帛在空中轻晃,她却不由得冷了一瞬。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衣架上那件大红嫁衣。
  云肩纹金,袖口缀珠,腰间凤缨叠翠。
  她看了片刻,唇边忽然扬起一个轻巧的笑。
  笑意极浅,极淡,却又极凉。
  “霜杏。”
  “小姐?”
  “去拿壶酒来,我要喝。”
  霜杏一怔:“这会子喝酒……小姐身子……”
  “拿就是了。”
  沈念之看着嫁衣,转身入内,声音像是带着点笑,又像是带着点说不清的疲倦。
  “最好是烈些的,我想醉到后日,醉着出嫁。”
  夜色渐沉,晋国公府的花厅中灯火已暗,唯独西苑一隅,仍有灯光未灭。
  沈念之独坐于院中。
  她一身宽袖素衣,外罩玄青狐裘,雪未下,风极冷,她却不肯回屋,只在石桌旁坐着,一口口饮着温壶中的酒。
  铜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烘得面庞微热,酒意上头,她眼尾微红,唇角噙笑。
  霜杏曾劝她别再喝了,她摆摆手,将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一个会抚琴的小婢,低低拨着曲。
  她斟了杯酒,一边听那琴声,一边低声吟道:
  “露冷霜沉酒未醒,梅花寂寞月三更。
  嫁衣红处非归处,梦里昭京不解情。”
  她念完,自己轻笑了一声,又仰头一口饮尽,喉间泛着点火辣。
  琴声未断,她抬眸看那弹琴婢女,眸光明亮
  ,似笑非笑。
  “这曲子弹得不错,倒配得上我这点醉意。”
  她起身,在檐下踱了两步,转眸望着庭中空地,忽而道:
  “可惜了,要是此刻有人能舞上一剑,与这琴音作伴,便真是快哉。”
  她顿了顿,低笑一声,眼神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