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以至于此时此刻的郑重与安定,皆令李絮感觉好陌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理智敦促她切勿盲目相信。
  意志却软化成一团绵乎乎的云。
  最后惟有轻轻叹息,用耳骨贴住言漱礼跳动的脉搏,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怀里。
  已经摔过很多次了。她暗自心想。是不是,也无所谓再摔一次。
  将近黄昏时分,近海风平浪静。白昼的明亮,让位于薄暮的晦暗与朦胧。
  兰博基尼穿过云港大桥,一路贴地飞行,声浪尖啸。
  快速过关以后,言漱礼没进市区,直接驱车往游艇会去。
  远远即见型号各异的游艇整整齐齐停于泊位,灯火通明的会所建筑全玻璃制,将亚港港口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们没有进去餐厅,径直往泊位走。归属于言家的几架游艇都泊在一处,有船员和保镖等在一架钛银色的riva旁边。
  言漱礼牵着她跨过液压游泳平台,穿过艉阱的沙龙休息区和船侧走道,进入主甲板。
  随行几人也陆续登船收锚,上到飞桥驾驶区,默默隐身,将底下空间留给雇主。
  游艇破浪离港,朝着东南方向匀速航行。
  日光渐渐萎缩,犹如一枚熟透的橘子,汁液迸洒,将四周的云层晕染成粉橙色。
  海蓝得一望无垠,一切都在美不胜收地扩张、闪耀。
  李絮站在甲板栏杆边,长发与裙摆被海风吹得猎猎起舞。咸腥的、新鲜的、生于虚无之境的风。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形状。
  言漱礼走过来,下巴抵住她发顶,双手撑住船舷,从背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
  李絮仰头,看他颠倒地出现在视野里,终于找到机会问,“带我出海做什么?”
  “钓鱼。”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垂眼,将她搂得更稳,“免得你只能远远地看。”
  “我就是无聊看看。”李絮辩驳,“又不是真的想要钓鱼。我迄今为止,也就只摸过一两次钓竿。”
  “那就不钓。”言漱礼从善如流,“反正也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和你出来看日落。”
  李絮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回身,清炯炯地望入他眼睛。
  柑橘坠入海中。
  日落就在他们面前发生,由他们共同见证。
  游艇在近海僻静处锚泊。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远远可见亚港灯火璀璨的繁华夜景。坐在白发苍苍的海浪里,所有的光,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他们没有进船舱,直接让厨师将餐桌布置到前甲板的沙龙区,漂浮在温和而狂野的海上,吃一顿无人打扰的晚餐。
  李絮吃得不多,喝得不少,独自饮空半瓶库克。混合熟梨、柑橘与蜂蜜的白中白香槟清冽爽口,轻盈馥郁,令人不自觉就溺在绵密的气泡里。
  还欲再斟半杯,酒瓶却被蓦地抽走,连同冰桶一齐移开。
  “你喝太多了。”言漱礼对待酒精的态度一如既往。
  “好严格。”李絮眨眼笑笑,“我酒量真的很好的,你别不信。”
  况且很多时候,她都习惯性依赖一点点微醺醉意,来支撑自己的冒进。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辩驳,起身给她换了一杯无酒精莫吉托。
  李絮窝在折角沙发,懒懒散散望他背影。
  距离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心远了,夜幕澄澈,无声无息显现出几枚闪烁的星。
  好突然地。有璀璨的光划破黑蓝夜空。位于城郊的主题游乐园,准时准点燃闭场焰火。
  咻。
  嘭。
  海上听不到破空声。
  惟见一束束火树银花,循环往复,在深蓝夜空爆裂、枯萎,徒留浪漫的余烬。
  他们第二次,抑或也可算第三次,一起看烟花。
  引发许多浮浮沉沉的思绪。
  “有个问题。”李絮伏在船舷边,收回眺望的视线,醺醺然望向身边人,“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leon。”
  她腮颊微微泛了红,自己浑然不觉。眼底洇着湿意,亮晶晶的,在甲板昏暗的灯下亦格外分明。
  言漱礼伸手擦拭她眉眼,那片皮肤干燥而柔软,没有错以为存在的雾气。
  “问。”他言简意赅。
  海水在轻轻晃动。
  搅得李絮的心,亦随之轻轻晃动。
  “当初在麓月府,我们恰巧碰到的那天晚上。”她望进那双深邃的琥珀眼,语速很慢地道,“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拒绝我?”
  “现在才来好奇这个问题。”言漱礼的目光低低掠过,像一阵无声的风,“会不会太迟了。”
  “起初我觉得你是勉为其难,将错就错。”李絮慢声慢气地试图分析,“可是后来想想,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逼你。你也不是那种见人可怜,就会莫名其妙生出廉价同情心的类型。”
  “排除掉了两个错误选项。”言漱礼淡然地鼓励她,“然后呢。继续。”
  “然后。”李絮忖度片刻,若有所思看着他,“然后,我觉得,你其实还是不那么愿意。起码不愿意选在那种情形,偶然地,被动地,做那种类似于趁虚而入的事。”
  言漱礼静了片刻,冷冷否认,“你把别人想得太高尚了。”
  李絮似笑非笑,“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属于道德水平比较高的类型。”
  “很遗憾。”言漱礼轻轻摩挲她酡红的腮颊,不太严谨地纠正她,“令你失望了。”
  酒精在体内产生作用。像香槟绵密的气泡,无声沸腾,逐渐放大所有感官。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不了解你。”李絮凭借酒意望真他,“尤其是以前的你。”
  “‘以前’?”言漱礼目光沉沉,咀嚼着她的用词,“以前,你有过要了解我的想法吗。”
  字句之间的停顿,牵扯似是而非的关联。
  “…我先问你的。”李絮骤觉心悸,避开他的质问,绕回原本的问题,“为什么,该告诉我正确答案了吧?”
  远处焰火明明灭灭,犹如银河流萤,瑰奇冷艳,碎裂满地的金。
  言漱礼略略俯首,背对钴蓝夜幕,像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焚烧的枝叶在风中静静回响。注视她的眼神,又似海中湍急的漩涡,危险,又令人难免被吸引。
  “我当时——”他声线低沉,替代焰火的破空声,“有点生气。”
  意料之外的回答。
  “生气?”李絮不禁愣了愣,“气什么?”
  “假如那个时候,你在麓月府湖边遇到的不是我。”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观察着她,将话说得异常缓慢,又异常清晰,“是不是也会随随便便向别人提出邀请,随随便便跟别人走。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和其他陌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件出现得恰到好处的、趁手的工具。”
  像是一纸延宕已久的指控,夹杂名不正言不顺的恼怒。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抑或更久。
  由视线织成的网,如影随形笼在身上。隐隐发沉,令李絮哑口无言,直觉有沙砾在喉咙相互摩擦。
  “…冤枉。”她揪住他衬衫下摆,轻声叫屈,一双黑眼睛似嗔非嗔望向他,“我虽然看起来轻浮,但其实也是很挑剔的。”
  “我知道。”言漱礼面上即无不耐,也无波澜,只顺势更重地蹭了蹭她唇环,“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疑心。忍不住迁怒。”
  海风中有种令人悸动的清凉。
  李絮试探着更近一步,“假如我真的心血来潮,随随便便跟另一个人走了怎么办?”
  “不会。”言漱礼薄唇紧抿,明明是他提出来的假设,却又被他慢而武断地否定,“你不会有机会那样做。”
  心脏高高悬起,犹如被丝线牵引的月,心跳声附和着不规律的浪潮。
  “所以,那个夜晚不是纯粹的偶然,对吗。”李絮了然,轻声揭穿,“只要我进了麓月府,或者说,只要我落地云城,你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我一定会收到那封匿名邮件一样。”
  言漱礼接住她探究的目光,抚摸她腮颊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温柔,“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偶然’,李絮。”
  他的眼睛幽深而晦暗,像波光粼粼的月下海,而她在他眼中淋漓地上岸。
  害怕吗。
  或许有一点吧。
  但更多的,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惊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没头没尾,闷闷声问。
  “不知道。”言漱礼垂眼,言语克制,显然不怎么愿意提及,“等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他缄默的姿态,无可避免地,令李絮回忆起那个坐在钢琴教室里的少年人。
  悬铃木下,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他与她交换姓名,目睹她的手足无措,听她笨拙地弹了半首巴赫。
  而后信手敲出几个音符,淡而不厌地问,“曲谱速度标的moltoadagio,弹这么快,我们很赶时间吗。”
  当时李絮还那么年轻,对待什么都是生涩的、懵懂的。犹如挂在春日枝头的一枚苦橘子,一心只想赶紧褪去青绿的外衣,脱离现有的土壤与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