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哎,先来后到,你可别想着赶我走。小心我告状告到老爷子面前去。”言逸群笑眯眯地事先警告,“约了lawrence在这聊城北新区的事。正事。”
  言漱礼没搭理他,侧首吩咐,“开个僻静包厢。离远点。”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店长连忙应了声“是”,同旁边的侍应打了个眼色,安静且迅速地忙活去了。
  “难得遇见,怎么这么着急走?”言逸群隐隐噙着笑意,“不让我和chiara叙叙旧?”
  他们有什么旧可叙?
  李絮不吭声,尴尬而体面地保持微笑,十万个不愿意介入到这兄弟俩的对话之中。
  言逸群知道她和言漱礼之间有暗昧关系是一回事,被他直接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惜,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放过这个乐子的打算。
  “恕我眼拙。”言逸群故作惊讶,彬彬有礼地唐突道,“chiara你这项链,设计好精巧,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你很闲吗。”言漱礼冷声冷气打断他,面无表情给了一记眼神警告,“换个地方也不费什么时间。”
  言逸群朗声一笑,识时务地给嘴巴拉上拉链,懒懒抬了抬手作投降状。
  “谁受得了你这脾气。”又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满脸诚恳请求李絮谅解,“怪我记性不好,许是看错眼了,还望chiara你多多包涵。”
  李絮掀了掀唇,下意识碰了碰自己颈间的项链,还没来得及干巴巴挤出什么客套话,就被言漱礼冷着脸直接带走了。
  山野沉默,树羽幢幢,耳边虫鸣悠长。
  他们随着店长上到二楼东南角,在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相对而坐。
  侍应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先付和杉木八寸。
  言漱礼不饮酒,只喝了半碗醇茶,便慢条斯理地拿起热毛巾开始擦手。
  李絮倒是挺喜欢这种自制的日式迎宾酒。和她平时喝惯的品类不一样,淡而清香的桃酒,搭配粗犷的陶艺器皿,喝起来既漂亮又别具一番风味。
  先付是一道简单的鹅肝茶碗蒸。浓而不腻,口感不错。
  而八寸作为怀石料理最隆重的一道菜品,组合各种食材与烹法,展示的是主厨的创意与野心。不仅食材要应季、丰富、鲜美,摆盘也要营造出视觉氛围。这间茶屋则格外巧妙地以夏作题,以溪竹作点缀。其中海胆鲍鱼、海鳗籽、蟹肉拌柠檬醋味道很不错,其他则不功不过,稍显寡淡。
  向付上了两轮。食材很新鲜。金枪鱼大脂、平目鱼、牡丹虾入口即化,北海道粒贝则处理得清爽脆口。言漱礼后面又多要了一份海胆蘸橙汁盐,因为李絮看起来很喜欢。
  他们没怎么交谈,一如既往地只是默默用餐,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
  食至过半,言漱礼大概是有些热,将西服外套脱掉了,领带拆开,纽扣松卸几粒,时隐时现露出锁骨上两枚小痣。
  李絮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块蟹肉春卷,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看什么。”言漱礼好整以暇地回视,慢慢将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结实的前臂。
  李絮摇摇头,连续抿了几口清酒,没有讲话。
  偌大包厢只他们二人,朝向山野江川的窗棂被尽数推开,毫无禁忌地任由深蓝色的夜风涌入。
  言漱礼坐姿慵懒,修长的腿搭在榻榻米上,手臂撑在身侧,挑了挑眉继续审视眼前人。
  满室的静谧里,李絮遽然被他瞧得有些心悸。意志还在思考着应不应该问,行为就抢先一步,先向他开了口。
  “不打算告诉我吗。”她勾起自己颈间的项链,“——它的来历。”
  言漱礼静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件礼物,对你而言是那么难的事吗。”
  “没什么经验。”李絮半真半假道,“我其实很少收礼物。尤其是这种特别贵重的。”
  言漱礼没动,仍是那副淡而不厌的神情,“一条既没镶彩宝,又没嵌钻石的白金项链,贵重得到哪里去。”
  “感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贵重。”李絮相信自己的直觉,格外笃定道,“不然fabian不会特意指出来。”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惟有夜风缭绕,无声串连着彼此的目光与呼吸。
  言漱礼静静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李絮以为他会就此回避,以空白作答。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他声线低低道,“我母亲的名字,叫作lesley。”
  李絮愣了愣。
  勾着项链的食指,不自觉蜷了起来。
  言漱礼的表情平静而平淡,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铺直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这是我父亲当初追求我母亲时,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那时候的eliasrosenbaum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博士生,年轻英俊,经济拮据,买不起更好的礼物给言幼薇。
  但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言幼薇,仍然表现得非常喜欢。
  她是个天真而浪漫的唯心主义者,认为这是一条代表着幸运的项链。因为在收到这条项链不久之后,她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波折地,就得到了首次登台维也纳音乐厅的机会,以及一场位于阿马尔菲海岸的求婚。
  尽管后来不断从丈夫那里,收到更多更精致更昂贵的礼物,言幼薇始终还是最重视这条朴素的白金项链。她很少佩戴,将它收藏在珠宝保险柜最深处,与那些价值连城的粉钻、祖母绿在一起。
  后来,leonrosenbaum出生了。
  很遗憾地,他们吃了一些苦,过程不太顺利。
  皱皱巴巴的小精灵,在保温箱待了好久,打了好久的针,吃了好久的药。即便被父母仔仔细细,勉勉强强,不敢错眼地养活了,他也还是体弱多病,可怜可爱得令人焦心。
  于是言幼薇寻遍了一切科学的、不科学的方法,最后翻箱倒柜,又将那条项链翻了出来。开始寄希望于渺茫的幸运。祈求上帝将自己所有的好运都转赠给他,祈求他可以平平安安,不要再生病痛。
  或许是她的祈祷应验了,小小的leon,当真健健康康地好了起来。
  言幼薇在教堂垂泪,将此视作上帝恩赐自己的最大礼物。
  “再后来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言漱礼顿了顿,语调淡然,“我九岁那年暑假,我母亲计划飞东京开演奏会。我父亲休假,陪她一起。而我,因为要参加足球夏令营,没有跟他们同去。”
  言漱礼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李絮一动不动,听得脑海中茫茫然一片空白。
  心脏哽在喉咙,吞不下去,呕不出来,又酸又涩,像一枚被拧皱了的青苦橘子。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她放下酒碟,踉踉跄跄起身,绕过矮桌,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面对面跪坐。几番迟疑伸手,最后紧紧抱住了他。
  李絮的身型对他而言,小巧而清瘦,恰好可以取暖般,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
  言漱礼久久默然,没有拒绝她的拥抱,也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只轻轻抚在她后背,一节一节数她脊骨。
  “我没有任何向你讨要同情或怜悯的意思,李絮。”他云淡风轻,态度平静。
  倘若不是她追问,他大概永远不会主动告诉她这些事。
  但她既然问了,他就不会隐瞒,更不会像那些巧言令色的人一样,以言语伪饰真实,以伤口博取同情。
  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简洁而直白的,犹如一枚明亮的指环。
  “…我知道。”李絮闭了闭眼,耳骨贴在他颈侧,感受他有力鼓动的脉搏,“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施舍什么同情或怜悯。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小时候情感贫瘠的人,对于付出是很吝啬的。
  李絮远远没有泛滥到可以随随便便生出恻隐心的程度。
  对于大部分旁观目睹的悲伤与苦难,人们常常会生出肤浅的悲悯,诸如感慨一声“可怜”,捐赠一句“心疼”,展示一秒“泪目”,以一种傲慢而不自知的方式表演着善良与关怀。
  随后转头就忘。
  因为人永远无法易地而处,也永远无法切实体会到,刀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痛。
  然而在刚刚那一瞬间,李絮却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了确凿的心痛。在他敞露的时候,在他悼念的时候,在他默然的时候。她吝啬的心,也沉甸甸地被刀尖剖了开来,甘愿与他共同承担这份钝痛。
  李絮不知应该如何定义,这份充满血腥气的情绪。
  “你又准备将礼物还给我了,是吗。”言漱礼静静望入她眼睛,目光如有实质,“你应该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无礼。”
  “它对你而言意义重大。”李絮定定回视着他,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leon,你真的希望交由我来保管吗。”
  毋需任何思考。
  言漱礼“嗯”了一声,指腹在她眼尾摩挲几下,陡然加重了几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