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李絮闻言怔了怔,笑容凝在颊边,一时没了动作。
  言漱礼捡起她抽剩半盒放在桌面的万宝路。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她接腔,最后捏瘪了烟盒,还是沉默地过去吻了吻她嘴唇。
  她没有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于是他也就没有说,默契地没有给彼此施加任何束缚。
  这两日一直隐在暗处的秘书与保镖早早等在公寓楼下,站在一架敞开车门的迈巴赫旁边。
  言漱礼将旅行袋抛给保镖,透过橘子树浓绿的枝叶,回头往三楼望。
  朝阳给他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
  “ciaociao.”李絮站在露台静静回望,扬起她最习惯的微笑,小幅度挥了挥手,“起落平安,言漱礼。”
  言漱礼没有应声,甚至没有说再见,只是深深望着她,眼底掠过一抹难以辨认的情绪。
  像是梦一场。
  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难免有些怅然若失,李絮避开日光,退回自己房间。
  醒都醒了,无论如何都不好再睡。心里空落落地进浴室泼了一把脸,湿涔涔地抬起眼,才发现言漱礼的剃须刀和须后水都还摆在盥洗台上,没被带走,跟她的洁面乳和蜂蜜味牙膏挨在一起。
  李絮看了半晌,手伸出去,又收回。
  最后还是任它们就这么摆着,没有挪进收纳柜里。
  接下来的生活,一切如常,平缓推进。
  link美术馆的创始人林深,如约在一周之后来到佛罗伦萨见李絮。
  她们约在门前广场的一间咖啡馆碰面。午后风和日丽,李絮到得比约定时间早,点了杯冰拿铁等在外面的露天座位。
  不多时,远远即见一位清丽贵气的美人儿向这边款款走来。陪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英俊男人,五官深邃,气场稳重,怀里却极不相称地抱着一只小小的约克夏。
  “chiara?”美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清澈小鹿眼,落落大方地主动伸手,“久仰。我是sylvia,林深。”
  这位前辈真人比照片更美、更显气质,饶是李絮见惯漂亮脸蛋,亦难掩惊艳。
  她收敛表情,不卑不亢地起身握手,“您好,我是李絮。”
  与林深同行的男人,约莫就是她的先生莫砺峯。但凡稍微关注国内外ai行业新闻,就没有办法绕过的一个名字。三十而立的年纪,他看起来身居高位,不苟言笑,但还是礼节性地对李絮略颔了颔首。
  莫砺峯没有与她们在同一桌落座,径自抱着约克夏进去点单,熟稔地给林深带了一杯doubleespresso,自己则喝一杯看起来就甜得发齁的卡布奇诺。随后与约克夏在邻桌坐下,拉开宠物水壶喂小狗喝水,安安静静地没有打扰女士之间的对话。
  林深是个交游广阔的富家女,知世故而不世故,待人态度出乎意料地随和友好。
  李絮则有种习惯性的周到体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处处衡量利弊,惟有对待值得的人,才会愿意秉持真心。
  林深显然在此行列之内。
  两人来自同一所美院,同在佛罗伦萨生活多年,共同话题很多,交流也不拐弯抹角。接着之前在社交软件上聊的进度,按照林深带来的初版策划方案,大致敲定了李絮个展的主题及日期。
  ——untitled.
  展览预定在今年八月,于苏城的link美术馆举办。展期半个月,预计留出四个月左右的筹备及推广时间。除了之前的旧画,李絮会在七月中旬左右,再另外交付几幅未曝光的新作品。
  简单在咖啡馆聊过大半小时,林深询问能否登门看看作品实物,李絮同意了。
  绕过教堂,几分钟路程,就回到了她的公寓。
  莫砺峯很有分寸地等在楼下庭院,松了牵引绳,陪着约克夏探索花园新场景。
  李絮从房东奶奶免费借给她和vanessa使用的杂物间里,搬出自己存放的几幅油画,逐一倚到卧室墙上。
  林深认认真真一幅一幅看过去,沉思片刻,倏忽柔声问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chiara?或许有些私人,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冰箱里还有言漱礼之前搬回来的一打柠檬气泡水,李絮拧开一瓶,斟入玻璃杯中递给客人,“当然。”
  “从第一次见你的画开始,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热衷于画这个透明人的背影。”林深端详着其中一幅画,“他是抽象的人,还是具象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指向的意义?”
  不算什么非常规的问题。许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李絮。只是次次都被李絮敷衍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李絮沉默半晌,难得没有选择回避。
  “面孔,有时候会成为解读的阻碍。”
  她逐字逐句,讲得很慢,似乎在一边思考一边艰难措辞,“这既是创作者的阻碍,也是阅读者的阻碍。距*离远了,时间久了,我们很难凭空去想象一张真实存在的脸。就像坦诚比谎言更难一样,具象的人也总是比想象中的人更难描摹,不是吗?”
  最初的时候。李絮第一幅非临摹、非练习性质、可勉强称之为创作的画。画的是言漱礼站在霓虹塔下,衔着一支卡比龙,静静望向自己的脸。
  太明显了。
  简直昭然若揭。
  不论谁见了这幅画,都要轻慢地嘲讽她几句不识好歹的。
  李絮不想见到那种蔑视的眼神。尤其是来自他的。所以一层层刮掉、涂掉,全部覆盖,重新画了一张他在球场上高高跃起的背影。模糊掉球衣的号码以及五官的细节,他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李絮并不想被人发现画中人是谁。
  所以画得越多,她就越刻意地消融他的血肉、拆解他的骨骼,让他生出荆棘、长出尖刺,变成那个谁都不会察觉身份的透明人。
  再后来,这慢慢地变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抑或说,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我其实没有打算赋予它任何额外的意义。”李絮斟酌着言语,“只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瞬间,有那么一个契机,启发我这样开始。我没有抗拒而已。”
  林深侧耳倾听,回眸注视她,“看你的画,总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受。就像琳琅满目摆满一桌的静物,可是桌布邋邋遢遢拖曳在地,会令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秒,桌上的东西就会被撕扯下来摔个粉碎。好难得。画面明明是静止的,却有这么一种凶猛的生命力。”
  李絮从未听过类似的评价,心下动容,低低说了声“谢谢”。过了半晌,又有些迟疑地说,“思思跟我讲,sylvia你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我的画。”
  “是。”林深大方承认,“当时偶然得见,印象深刻。”
  “我能问一下是在哪里见到的吗。”
  “在一位朋友的收藏室里。据说是在米兰一间青年画廊拍下的,画的是两个在海边弹钢琴的透明人。”
  “那至少是在四年前了。”李絮沉吟片刻,心底浮起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那是我很早期的作品。”
  “你很有天赋,从那幅画就可以窥见一二。其实我有计划请那位朋友借出你的作品参展,当然,这也要经过画家本人你的同意。这个暂且不急,关于作品选择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再讨论。”
  李絮眼神闪烁,原本模模糊糊的猜测,此刻更添几分笃定,“你说的这位朋友,他——”
  “嘘。”林深打断她,狡黠地点了点嘴唇,“暂时保密,好吗。他应该不会希望由我来透露他的身份。等展览顺利揭幕,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李絮思绪飘飘摇摇,心脏砰砰直跳,脑海蓦地映出一张英俊而淡漠的面容。
  “sylvia,你之所以会提出跟我合作,是不是因为——”李絮谨慎地停顿,欲言又止。
  “确实有来自这位朋友的助力。”林深态度足够坦诚,“但我保证,关于link的青年艺术家展览计划,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完完全全基于我个人的专业判断。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连我先生都没有办法逼我,更何况别人。这一点,还请你相信。”
  李絮攥着手心,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角,还在艰难消化这其中有言漱礼参与的事实。
  林深隐着笑意,没有追问她的失态,视线转而投向另一边的巨大画框,“这是你正在创作中的新作?大工程。看底稿,画的应该是正面肖像,不是背影。”
  李絮摇了摇头,含糊道,“还没有最终决定好。”
  “犹犹豫豫地下笔可不行。型都已经起好了,不如就相信自己的直觉。”林深意味深长地睇了这位可爱的后辈一眼,“向前看不好吗。一个人愿意正面追逐你,为什么你偏偏要执着于探究他背面的阴影呢。”
  一番话讲得耐人寻味。
  李絮接连被戳中,似被突如其来地捏住心脏,霎时间愣了愣,没能应声。
  “是我唐突了。”林深笑了笑,点到即止,敏锐地不再继续,“请原谅我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