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啪”的一声,瓷盏尽裂,涎玉沫珠。
  李承赫左膝疼得发紧,他支撑不住,扑跪在地,这是他的老毛病,每年这个时候,秋雨连绵,他都会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痛楚,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以刃作笔,亲手在自己的胫骨上刻了两个字,哪怕百年之后,华屋秋墟,肉身腐烂,这两个字亦会伴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轮回。
  这两个字是——
  阿蝉。
  *
  水云宫。
  “殿下,娘娘已经歇了,您不能进。”
  李元彻抬腿就踹,“都给本王滚开!”
  他不管不顾地往里冲,所经之处,一阵阵物品砸地的“劈里啪啦”。
  贤妃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忙走了出来,看见是他,怒火骤起,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允格你是疯了吗!未得旨意,私入禁苑,擅闯宫闱,你还嫌你惹出的祸事不够多吗!”
  “扑通”一声,李元彻掀袍而跪,脖子上青筋暴起,“母妃,求你给我拾仙殿的钥匙,我想见她!”他头磕在冰冰凉的金砖上,“母妃,儿子求求你了!”
  贤妃不可思议地摇头,“允格你当真是疯了,且不说本宫没有拾仙殿的钥匙,便是有,也不能置陛下的旨意于不顾,你还是趁着没人理会,快些回你的宁王府吧,不要再生是非了。”
  李元彻听了这话,腾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拽住她的袖摆。
  “母妃当真不给吗?”
  “不给!松手!”
  李元彻双目猩红,死也不放。
  贤妃气极,她随手拿起案上还冒着热气的滚茶,兜头泼在李元彻身上。
  李元彻吃痛,被烫得不自觉松开了手,他捂着自己发红的半张脸,咧着嘴,说不出话来。
  贤妃冷冷看着他。
  “现在清醒了吗?”
  李元彻被浇懵了。
  “母……母妃……”
  贤妃瞧着他的狼狈样,恨铁不成钢,声泪俱下,“允格,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日子,你触怒了你父皇多少回,哪一回不是我替你兜着,劝着,我累了,真的累了。”她阖上眼,颊侧无声地滑落两行清泪,“想明白之前,不要再来找我了,本宫,没有你这个儿子!”
  “母妃!”
  *
  天公不作美。
  李元彻从水云宫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雨丝,仿佛一张蛛网,将他囚入其中,他踩着如意踏跺,心如死灰,一步比一步沉重。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辛辛苦苦把沈衔月抓了回来,却是白白给时倾尘做了嫁衣裳,他不明白,父皇的脑袋被驴踢了吗,明知道沈衔月和时倾尘有问题,为什么还要把他们两个关在一块儿,他不明白,为什么母妃不肯帮自己,难道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风雨眯眼,他同迎面走来的宫人撞在了一起,立时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没长眼睛吗?!”
  宫人赶紧跪倒在地,叩首不迭。
  “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元彻正要发怒,余光瞥见宫人手里的衣裳,忽而愣了一下,这不是沈衔月的衣裳吗?他阴沉着脸,“怎么回事?”
  “具体奴婢也不清楚,听说是什么北凉客商看中了咱们长安的丝绸,愿意拿千里马来换,殿下您也知道,眼下不太平,边疆的将士缺少良马,突然来了这么一桩划算的买卖,尚服局从上到下都很重视,前儿夜里就忙个不停,奴婢已经连续三天两宿不曾合过眼了……”
  李元彻听得不耐烦,一把揪起她,“谁问你这些了!本王问的是衣裳!”
  “啊?”
  宫人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殿下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冲撞殿下的,实在是困极了,无心之失。”
  李元彻强压怒火,一字一顿,“本王问你,你手里的女子裙衫哪儿来的?”
  “哦哦,这裙衫是拾仙殿的一位姑娘的,说是弄脏了,奴婢正要送去浆洗。”
  弄脏了……
  李元彻凝视着那团湿哒哒的裙衫,不自觉抿紧齿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会发生什么,他看了宫人一阵,冷冷地吩咐道。
  “把你的衣裳脱给我。”
  宫人瞪大眼睛,继而捂紧衣衽。
  “殿下,奴婢不做这种事。”
  李元彻懒得解释,直接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毫不客气地喝命。
  “本王让你脱!”
  *
  拾仙殿。
  四更。
  这是一天之中人最容易犯困的时辰,门外的小内监听了半宿的墙角,这会子瞌睡虫作祟,他倚门,睁着眼睛打了个盹,不远处,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越靠越近。
  似乎……是个人……
  他一下子就精神了。
  “什么东西?呸!什么人?站住!”
  “奴婢是尚服局司衣司的,给两位贵人送浆洗好的衣裳。”
  小内监扫了眼漆盘里的衣裳,放松了警惕,他张嘴打了个哈欠,“你们尚服局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怎么天没亮就送啊,哎呀,真让我们内侍局自愧不如。”
  “害,还不都是姑姑们逼出来的,要不然,谁愿意起早贪黑干这苦差事,现在,大环境不好啊。”
  “慢慢熬吧。”小内监跟着叹了口气,“成,把衣裳给我,你早点回去歇着。”
  “公公,还是奴婢去送吧,毕竟里面还有姑娘在呢,公公进去不方便。”
  “也行,听动静,里头应该还没睡,你进去前先敲门,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奴婢明白。”
  小内监往旁边挪了半步,让出一条路来,二人擦肩的一瞬,他看见一个奇怪的凸起,似乎是……男人的喉结?
  尚服局的女使怎么会有喉结?
  小内监猛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
  却是已经迟了。
  李元彻反手甩出袖箭,无声无息地了结了他,趁着负责看守的侍卫们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李元彻将尸身靠门立好,还贴心地把他歪向一侧的脑袋摆正。
  做完这一切后,李元彻扭头望向渗出窗格的一豆灯火,阴冷的眼眸微微眯起,勾起一丝癫狂的笑意。
  衔月……
  本王来了……
  第45章
  李元彻的双手不住颤抖。
  他盼她,盼了许久许久。
  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忽而不敢了。
  他不敢看她仇视的眼神,他不敢看她在其他男子的怀抱里温存缱绻,软语盈盈,他不敢看她的笑靥在触及自己的一瞬间,化作恶与憎,他不敢。
  他不敢。
  李元彻是弑父杀母的逆子,是搅乱朝纲的奸佞,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上一世,这一世,他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敢的事情,他在皇位的厮杀中博出一条血路,早就忘了“怕”字怎么写。
  若怕,焉能留得命在?
  可
  ,他怕她,只怕她。
  李元彻嘲弄地勾起唇。
  世人羡慕他天潢贵胄的身份,羡慕他享用不尽的富贵,羡慕他无需劳作,就能拥有闲散安逸的太平人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生在皇家是一件多么可幸又可悲的事情,亲情、爱情、兄弟情、师生情,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于他,却是奢望。
  他的父皇把他视作锤炼太子的刀石,他的母妃把他视作邀取恩宠的工具,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他深爱的女人心中至死藏着另一个男人……
  可悲吗?
  可笑吗?
  李元彻紧握剑鞘,缓缓掣开沙哑的门。
  香风曳地,帘栊漫卷,隔着薄透清亮的蝉翼纱,他觅见榻上女子的玲珑身影。
  他瞳孔霎时失神。
  这一场悠悠大梦啊,恍如隔世。
  “铮”的一声。
  他手中的折羽剑倏然坠入永夜。
  静谧的黑空,白鸥划破水面,漾荡出一片细碎斑斓的光痕。
  沈衔月睫毛轻颤,从梦中悠然转醒,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神色遽变。
  李元彻望见她不加掩饰的厌恶,唇角掠起一弯自嘲而又凄凉的笑,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来不会对自己笑,即便有,也是虚与委蛇的应付和不耐,只有对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笑容才会有几分难得的真心实意。
  李元彻弯腰拾剑,待瞧见她的身后空空如也,他不自觉放慢了手中动作。
  “他居然没和你睡一起?”
  “呸。”沈衔月攥紧锦衾,“李元彻,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龌龊吗?”
  李元彻心里的惭悔在这一刻陡然化作涛涛恨意,他大步上前,抬臂间,剑鞘霍然勒住她的玉颈,月光洒落,皎皎生姿,她的肌肤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脆弱,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沈衔月淡漠抬眼,毫不惧怕地迎上他的滚滚杀意,“怎么?你想杀我吗?”
  他咬牙,她这算什么?仗着自己喜欢她,便肆无忌惮,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自己的底线吗?他爱惨了她,也恨惨了她,扪心自问,他何尝不想一剑杀死她,反正于他而言,人命,不过儿戏罢了,难道她不该死吗?难道他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还在乎多她这一桩罪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