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嘶,也不能这么说,其实燕世子和三殿下长得挺像的,尤其是眉眼那块儿,不过细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看你喜欢哪一款了。”
  “我要是都喜欢呢?”
  “啊……啊?”
  “行了行了,逗你玩的,我们说回正经事。”蔡司膳把袔子往上一拽,眼尾的那点潮红立时褪了下去,“三殿下应该跟他不对付吧,为什么把他抓了来,还好吃好喝好招待?”
  “不是三殿下的意思。”
  “那就是你们杜大人的意思喽?”
  “也不是,是他说他要招供,但是没力气写字,所以报了这些菜名,我们杜大人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等着他招供立功,才懒得伺候他呢。”
  “原来如此。”蔡司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狱卒弯腰作揖,抬身时才发觉那抹心心念念的春光不见了,他只恨自己有贼心没贼胆,方才没敢多看两眼,现在就是想看也不能了,他暗自懊悔,口中只说,“多谢蔡司膳了。”
  “好说好说,都是三殿下的人,你跟我客气什么呀,不过,这些菜色太繁复了,我虽然掌着尚食局,也不好太惊动人,不如这样,再过一会儿,等圣上下了朝,我们就该预备中午的膳食了,我换一下今日的食单,把你方才说的几样掺在里头,既便宜,还不容易惊动人。”
  “没问题没问题,只求蔡司膳尽量快些,杜大人那边还等着我回去交差呢。”
  “嗯。”蔡司膳娇俏一笑,忽然凑近了些,“晚上得空嘛?我去诏狱找你。”
  狱卒欣喜若狂,忙不迭点头,“得空得空!你找我,我什么时候都得空!”
  “嗤,你净哄我。”蔡司膳见惯了男人没出息的样子,笑容更迷人了,她抬起纤若玉笋的手指,往他的黑鞓带里轻轻一勾,“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子时一刻,不见不散。”
  狱卒的心砰砰直跳,满脑子都是“好一个人间尤物”,他哆嗦着唇瓣,“不见……不散……”
  *
  大明宫。
  小内监捧着鎏金龙洗,双膝跪地。
  李承赫净了手,拿起方巾擦拭,余光瞥见了菜肴,动作倏然一顿。
  高士乐顺着李承赫的视线看过去,这一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奚谓正要布菜,却被高士乐一个眼神制止了,奚谓这才发觉李承赫的神色似乎不大对,立时不敢再动,垂手默立。
  高士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大家莫怪,尚食局早就换了一批人,不知道这些忌讳,要不大家稍待,老奴让他们重新做一桌?”
  李承赫不作声。
  高士乐见状,眉毛斜斜一挑,示意奚谓把这些撤掉,奚谓才要行动,忽听李承赫似是笑了一声,他紧握筷箸,夹起一块儿玉露团就往嘴里送,边嚼边说。
  “什么忌讳?朕怎么不知道?”
  高士乐神情一紧,忙改口说,“大家恕罪,老奴记性不好,记岔了,记岔了。”
  李承赫倒也没计较,随便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朕想一个人,慢慢吃。”
  李承赫既发了话,断没有一个人敢再待下去的道理,顷刻间,众人作鸟兽散。
  奚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隐隐觉得那些吃食有问题,出去时,他悄悄拉住高士乐的袖摆,不解地问,“干爹,方才的御膳有什么问题吗?我瞧着挺可口的啊,圣上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高士乐叹了口气,他打小跟着李承赫,听过的、见过的、经过的可太多了,在他这儿,什么所谓的秘密都不算秘密,有些事儿,换成别人,他定是三缄其口,可他把奚谓当自己的亲儿子,奚谓既然问了,他倒也不介意说上一说,毕竟,秘密攒得多了,也是会压死人的。
  “随我来。”
  午后和风习习,金絮烂舞,高士乐领着奚谓登上含元殿的百步金阶,二人站在最高处,俯瞰整座皇城,其下,紫阁丹楼,玉树琼枝,复道交窗,双阙连薨,高士乐拨弄着拂尘末端的雪貂毛,幽幽开口,风起风落,他的声音弥散在荧煌寥远的碧瓦朱甍间,无踪,亦无影。
  “圣上从前有位要好的故人,最爱赤明香、甘露羹、玉露团、酪樱桃这几样吃食,咱们圣上情义深重,睹物思人,自从那位故人去了,每每看到这些胃口就恹恹的,平常一样两样也就罢了,也不知道今天尚食局怎么回事,居然全端上来了。”
  “原来如此,难怪圣上不高兴不过干爹,你不觉得蹊跷吗?怎么就这么巧?”
  高士乐落寞一笑,“的确有些蹊跷,不过,圣上若无吩咐,这件事就同你我无关,明白吗?”
  奚谓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狠命点头,“干爹放心,我明白的。”
  “还有我方才说的话……”
  “什么话?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小子。”高士乐笑了笑,伸指在奚谓的额头轻轻戳了一下,“一点就透。”
  “干爹,我扶你回去吧。”
  “你回吧,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高士乐顿了顿,“也算陪陪圣上。”
  奚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折身往下走,没走两步,他突然又跑了回来。
  “怎么回来了?”
  “回来陪干爹。”
  高士乐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骄阳烈火,渐次往西挪了寸许,两道影子斜斜打在金阶上。
  一长一短。
  一胖一瘦。
  *
  诏狱。
  几个狱卒围成一圈,齐刷刷看着正中的时倾尘吃东西。
  他们在诏狱干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犯人、这样的差事,乐不得一本正经地偷懒,原本,杜充是要亲自盯着的,奈何时倾尘吃得实在太慢,他起得早,本来就困,看见时倾尘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是糟心,索性跑到隔壁牢房躺着,眼不见心为净。
  时倾尘芝兰玉树,仙姿俊逸,几个狱卒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一开始还看得兴致盎然的,及至久了,也不免腰酸腿疼起来,偏
  生杜充撂下狠话,时倾尘若不吃完,他们谁也不许走动。
  一个狱卒打了个哈欠,“世子爷,您还没吃完吗?您吃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才一个时辰。”时倾尘面不改色,啜了口酒,“不急。”
  狱卒咂咂嘴,欲言又止。
  另一个狱卒有泡尿就快憋不住了,这会子,他涨得脸面通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世子爷,求您行行好吧,杜大人吩咐了,您要是不吃完,我们谁都不能动,就连拉屎撒尿都不行,早招也是招,晚招也是招,世子爷,您就招了吧,权当行善积德了。”
  时倾尘扫了眼狱卒的窘状,神情中些许无奈,些许同情,些许好笑。
  “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钟就未时了。”
  “未时,未时好啊。”时倾尘停杯投箸,用方巾拭了下手,“我吃完了,喊你们杜大人吧。”
  一语尚未落地,隔壁的杜充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捧着笔墨纸砚就冲时倾尘小跑过来,欢呼雀跃,喜行于色,“来了来了,燕世子,你可算吃完了!燕世子,我帮你研墨,你就按我说的写。”
  不知道是不是有求于人的缘故,杜充连称呼都改了,一口一个燕世子,绝口不提之前的“犯人”“囚犯”云云。
  “好啊,杜大人坐。”
  “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杜充高兴得满面红光,手中动作飞快,墨汁四溅,他往上撸了撸袖口,“燕世子,你就写,罪臣时倾尘,假借茶商之子的名义,在江南一带勾结胥吏,贪墨匿税,涉案茶叶共计六十四吨,折合白银……”杜充这边说得吐沫横飞,一扭头,瞧见时倾尘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不由急道,“燕世子,你怎么不动笔啊!”
  “六十四吨。”时倾尘指尖缓缓掠过纸上字墨,勾唇一笑,“亏你们想得出来,怎么不写一百吨,又好算,又吉利。”
  杜充打了个哈哈,“这些数据都是经过专人严格计算的,回头账目好对,燕世子莫慌,不管怎么说,您也是燕王府的世子殿下,这笔钱不难补的,您先把罪认了,回头再想办法呗。”
  杜充心里直打鼓,生怕时倾尘不干了,出乎意料,时倾尘再一次爽快答应。
  “好啊。”
  说罢,时倾尘挥毫落纸,一气呵成,“劳烦杜大人将此呈至御前。”
  杜充松了口气,他颤着手,将供状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待瞧见上面的内容时,他笑容不由一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这是什么玩意?”
  “杜大人十有五而志于学,怎么连王右军的《兰亭序》都不认得,我倒是好奇,杜大人的刑部员外郎从何而来,难道,就靠拍你们三殿下的马屁?”
  杜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像是打翻了的颜料铺子,他拍案而起,“啪”的一声把供状摔在地上,怒声骂道,“好啊,你居然敢耍老子!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