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正背得迷迷糊糊,在外殿值守的孜恩过来推他,“奚谓,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盯着点。”
  奚谓从宣软麻纸中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和张公公说?外殿不归我管。”
  内宦是皇帝的近身人,值夜解手,素有定例,不得擅自出入寝殿,如有意外,均需报备。
  别看奚谓年纪小,因为在皇帝跟前得脸,已经是正五品的内常侍,负责通判内侍省事务,其余三个内常侍年岁稍长,不好说话,众人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来求奚谓,有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奚谓也不敢大意。
  “张公公?”孜恩吐了下舌头,“张公公肯定让我憋着。”
  奚谓瞅了眼香篆,“你忍忍,再过半个时辰圣上就醒了。”
  “我忍不住啊,再忍就要尿裤子了,咱俩可是一个被窝的交情,你真忍心看我尿裤子?”
  “嗤。”奚谓被他逗乐了,“不忍心不忍心,你快去吧,快去快回。”
  “得嘞!”孜恩提着裤子就往外跑,“好兄弟!我小时候没白疼你!”
  奚谓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埋首苦读,“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忽闻殿外“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紧随其来的是高士乐的斥责声,“混账东西!竟敢惊扰圣驾!”
  夜幕下的禁苑本就格外安静,这一声,恰如平地起惊雷,奚谓怔了怔,赶紧把《兰亭序》揉成一团塞进袖子,一边抻直衣衽一边往外跑,他赶到时,只见孜恩浑身颤抖,伏地不起。
  对面二人,一个是高士乐,另一个虽然披着斗篷,却也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奚谓跪地叩首,“陛下。”
  说完这句,奚谓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飞快地抬了下眼皮,瞥见一小滩澄黄色的液体正从孜恩的裤脚淌出,在干净明亮的金砖上显得格外醒目。
  李承赫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怫郁,他扫视着孜恩,幽幽开口,声音阴沉。
  “你叫什么名字?”
  孜恩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奚谓硬着头皮替他开口,“回陛下,他叫孜恩。”
  李承赫拂袖便往寝殿走,冷冷甩下一句,“孜恩,赐死。”
  奚谓的心骤停了一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追上去扑跪在地。
  “陛下容禀!”
  他想说,孜恩只是憋不住了,不是故意冲撞圣驾的。
  他想说,是自己让孜恩去的,若说有罪,他也有份。
  他想说,请求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孜恩一命。
  可一切都抵不过一句——
  “怎么?你也想死?”
  瞬间,奚谓想说的话哽在喉咙。
  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皇帝,掌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讲不了道理的。
  高士乐立马给了奚谓一脚,力道之大,奚谓整个人直接摔爬下了,连带着袖子里的麻纸都滚了出来,“我看你是背书背傻了!”说着,高士乐又冲李承赫弓身陪笑,“大家莫怪,这孩子为了多识几个字,更好地伺候大家,学得那叫一个废寝忘食,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李承赫瞥了眼奚谓的狼狈相,气消了些,“算了,起来吧。”
  高士乐又踢了奚谓一下,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没听见万岁爷的话吗,还不快去洗把脸,收拾收拾,瞅你脏兮兮的样子,还怎么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奚谓连磕两头,一骨碌从地上滚起来,这时候,高士乐已经扶着李承赫往寝殿里面走了,奚谓望着二人的背影消散在一片炫煌明黄中,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他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撞破胸腔,短短几秒,他在鬼门关晃了一个来回。
  奚谓转过身,发现孜恩不见了,大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擦拭干净了,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光洁如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奚谓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门外跑。
  皇城的甬道又黑又长,过了一重,还有一重,他跑啊跑,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咚——”
  奚谓仿佛从梦靥中惊醒,他猛抬首,望向钟楼的方向,卯时了。
  “咚——”
  奚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冰凉的青瓦路上,后来,他被两个小内监发现,抬回了大明宫,再后来,他发了一场高烧,奚谓本以为会被重责,不说赐死,也免不了一顿好打,没想到,李承赫不仅没惩罚自己,还将自己拔擢为从四品的少监,专职伺候笔墨。
  大病初愈,奚谓梳了头,洗了脸,领上少监的衣裳,跑去给高士乐磕头。
  “知道圣上为什么提拔你吗?”
  “求干爹教诲。”
  高士乐屈指在奚谓心口处戳了一下,“因为你还长着这个,宫里有这个的人,不多了。”
  奚谓捂着被戳的地方,感觉到里面有个东西,正在“砰砰砰”地跳着。
  “儿子明白了。”
  “不。”高士乐摇着头,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这东西能救人,也能害人。”
  那时候,奚谓的确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犯错,皇帝处死了孜恩,提拔了自己?为什么高士乐夸自己有良心,又说有良心未必是好事?但他明白了一件事,在宫里讨生活不容易,无论如何得跟个人,跟个能说了算的人,万一有一天落了难,或许还能给自己挣下一条生路。
  奚谓躬身而跪,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紧贴着高士乐的乌皮靴子尖,“儿子糊涂,儿子以后都听干爹的。”
  高士乐笑了笑,扶起奚谓,拍去他膝间莫须有的灰尘,“去吧,去把新做的衣服换上,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明宫的奚少监了,别怕,有干爹呢,干爹护着你。”
  奚谓吸了下鼻子,他牵着高士乐的袍角,一步步在悠长的甬道上走着。
  这一幕,他记了许久许久,久到,后来他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忘记了自己在心底许过的愿,发过的誓,却还记得,自己曾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一句暖心的话。
  “别怕,有干爹呢……”
  “干爹护着你……”
  自然,这是后话。
  第32章
  幽州。
  某家酒肆门口。
  两个人风尘仆仆,勒马而住。
  新登基的北凉皇帝拓跋浩厉兵秣马,边疆不宁,连带着幽州的百姓也遭了殃,不少人为了保卫妻女,跑去投军了,店里缺人手,只剩一个老掌柜一个小伙计。
  客人没好气地催上菜,掌柜不敢怠慢,亲自下厨切酱牛肉,他没留意门外新来的两个人,但凡仔细瞅一眼,他就能发现这两个人竟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一模一样。
  沈衔月和凤箫一前一后跨进店门。
  酒肆不大,统共只有五张方桌,从北凉来的行商仗着人多势众,伸胳膊撂腿,霸占了中间三张,沈衔月和凤箫对视一眼,往最右边那张走去。
  二人经过那帮行商时,忽听有人嘿嘿一笑,然后用北凉话说了句什么,凤箫登时变了脸色,他把手往鞘上一搭,发丝凌厉,杀气逼人,沈衔月连忙将他往回拉。
  “凤箫,你要干嘛?”
  凤箫拇指锁着剑柄不放,“那帮畜生简直该死!竟敢对你说那样无礼的话!”
  沈衔月微怔,扭头扫了那帮人一眼,她虽然听不懂北凉话,却从他们眼神中读出了某种人类相通的东西——
  那是最为原始也最为丑陋的欲望。
  “别理他们。”沈衔月收回视线,拉着凤箫坐下,“多事之秋,少惹是非。”
  凤箫咬着牙,不肯坐,“若是少主听见了这些浑话,一定……”
  沈衔月打断他,“眼下到处都张贴着我们的海捕文书,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没有的,不管怎样,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时候,伙计打起帘子,出来上菜,霎时间,酱牛肉的香气沁入鼻腔,凤箫的肚子咕咕直叫,沈衔月笑了一下。
  “小二,我们也要一盘酱牛肉,再来两碗槐叶冷淘,谢谢。”
  “好嘞!马上!”
  凤箫瞅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默默把剑收回鞘中,决定吃完饭再找他们算账。
  这家酒肆开在大徵和北凉的边地,因逢战乱,来此吃饭的多是边民、行商、乱军、匪寇,卫生条件着实堪忧,凤箫倒是不在意,但他生怕委屈了他的少主夫人。
  凤箫从箸筩中捡出两双还算干净的筷子,要了碗碟、热水、抹布,涮了又涮,擦了又擦,好不容易忙乎完了,他低头瞧见油渍麻花的桌面,忍不住跟上菜的伙计吐槽,“不是我说,你们这也太脏了吧,你自己看看,桌子上面是什么东西
  ?看也看不清,擦也擦不净!”
  伙计瞥了一眼,道了声歉,“不好意思了客官,这是前几天朝廷下发的海捕文书,每家都有,不要都不行,我们随手扔这儿了,后来被滚水烫了下,就擦不掉了,其实不脏的,您要是嫌难看,我记得庖屋里好像还有一张新的,我这就找来给您铺上,您将就着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