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里是长安,哪里是那么好跑的。”
  研墨攥紧拳头,“我们三个若是拼命,还是能护送少主平安离开长安的。”
  时倾尘笑了笑,“然后呢?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嗯,从今往后,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流离失所。”
  “少主……”
  时倾尘将剑递回研墨手上,“早点休息,我们明日还得面圣。”
  不成想,没等到明日,这个“圣”就自己来了。
  彼时是丑时三刻,再过一刻钟就是寅时了,这是一天中夜色最沉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研墨再怎么有择床的毛病,这会子也早睡着了。
  另一侧,眼看到了换班的时辰,断舟一边打哈欠一边踹青崖,“起来起来。”
  奈何青崖打呼噜打得震天响,怎么踹也踹不醒,断舟困急眼了,索性放弃,和衣抱剑,躺在他的身侧,也睡过去了。
  今岁秋日来得格外迟,明明已是白露时节,窗畔梧桐还抽了新芽,绿油油的,霎是可爱,时倾尘微阖着眼,斜倚几侧,终于生了两三分困意,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女人踏着如水月色,一步步走来。
  “澜儿……你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女人忽而站住了,西风猎猎,新绿尽凋,一枚冷箭从她的胸口贯穿而出,煞那间,汩汩鲜血染彻天地,女人捂着腹部艰难回头。
  在望不断的虚空里,千万铁骑从女人身后奔涌而出,一切的一切被撕裂、碾碎,月亮坠入永夜,黑色铺天盖地,填满了他呼吸间的每一个空隙,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听见极小极弱的一声哭。
  从天尽头传来。
  “哇呜—
  —”
  这声幼儿的啼哭在天地间撕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哭声越来越大,口子越来越深,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银白色的月,冰蓝色的天,再然后——
  天亮了。
  他醒了。
  灯火如豆。
  他面前站了个人。
  第31章
  梦也?
  非也。
  时倾尘喉结轻滚。
  夜重风深,哭声还没散,他嗅见了窗外神策军的箭弩之锋,和梦里一样的冷,一样的沉,神策军乃是帝王亲卫,能让神策军星夜来此,眼前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时倾尘犹豫着要不要行个礼。
  李承赫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也坐。”
  时倾尘拢袖拱手。
  “臣不敢。”
  李承赫闻言,眸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似是欢喜,又似惊疑。
  “你认得……我?”
  “不认得。”
  李承赫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特意换上的常服,眉峰攒着疑惑。
  “那你怎知我的身份?”
  时倾尘淡淡一笑。
  “龙涎香,黄金绣,玉带钩,若非九五至尊,怎配得起这周身的贵气,又怎能让太子殿下的府兵尽数撤去,臣愚钝,所能想到的,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李承赫听过许多马屁,还是第一次听得如此舒坦,他的眼角渐次滑出一缕笑,那笑极浅,似乎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了,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在笑,他随口赞了句。
  “聪明,像你父亲。”
  时倾尘默了默,轻笑,“多谢陛下赞誉,父亲在天之灵,定然欢喜。”
  李承赫仿佛被雷击中,神情骤然一僵,他定定注视着时倾尘的眉眼。
  灯火倾曳,烛影摇红,暖黄和冷白在风声中相生相长,绵延不绝。
  时倾尘斟了盏茶,抬腕敬上。
  “驿馆简陋,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久留,还是快回宫吧。”
  “朕……”李承赫因为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嗓音有点发哑,他重重咳了一声,将瓷盏握在掌心,缓了一会儿才说,“朕,来问你讨一样东西。”
  时倾尘微一挑眉。
  “什么东西?”
  “建安盟。”
  “哦,好啊。”
  李承赫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正要松口气,就听他接着说。
  “只是不知,建安盟是什么东西?还望陛下明白告知,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臣也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寻来。”
  李承赫面色微怒,拍案而起。
  “时倾尘!你不要跟朕装傻,朕知道建安盟在你手上!你若是现在交出来,还能少遭些罪,否则,朕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何必自讨苦吃!”
  时倾尘抬眸看向他,“陛下的手段,臣自然是知道的,臣怎么会不知道呢。”
  烛光忽闪。
  李承赫心虚地偏了下头。
  时倾尘挪开目光,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陛下恕罪,臣的确不知建安盟为何物,臣若知道了,一定双手奉上。”说着,他开始解衣裳,“陛下倘若不信,大可叫人来搜。”
  李承赫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时倾尘已经褪掉了外衫,他忙喝止。
  “给朕住手!”
  时倾尘倒也听话,立时住了手,一声不吭地站在当地。
  正衣冠,礼仪之始也。
  李承赫扶着几案,气得发晕,他指着时倾尘的鼻子痛骂。
  “看看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时倾尘一言不发,只随手系上两个扣子,却又好巧不巧系反了。
  李承赫看不得时倾尘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他挪开视线,重重叹了口气。
  “天澜,朕是为了你好!否则,朕也就不必瞒着众人漏夜来此了,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朕的良苦用心。”
  “陛下自然有陛下的一番苦心,只是,这份苦心却并非为了臣。”
  “此言何意?”
  时倾尘支开窗格,新鲜冷冽的夜风扑鼻而来,他觉得清醒了不少。
  “太子殿下对建安盟如此上心,难道全然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正所谓,君臣父子,自古以来,君臣永远在父子之先,依臣之见,陛下也未必全然放心太子殿下,三殿下,亦或任何一位皇子吧。”
  李承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臣不才,虽然不知建安盟究竟为何物,却也能猜出,这定然是对陛下极其重要的一样东西,这样的东西,陛下怎么会放心假手于人,所以,陛下要么全部得到,要么全部摧毁。”
  李承赫倒吸一口凉气,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见识之深、之确,几乎令他心惊,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当然,也有可能是大患,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不能说的话,也不必再说,他拂袖而起。
  “恭送陛下。”
  时倾尘虽然这样说着,并无要行礼的意思,李承赫神情很是难看,却少见的没有动怒,他一步步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回头深深望了时倾尘一眼。
  “元彻说,你假借茶商之子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勾结官吏,敛财贪墨。”
  “臣没有。”
  “这不重要,你是亲王之子,朕会将你移交刑部,刑部主事是元彻的人,他会如何对你,你该心中有数。”
  “嗯,有数。”
  高士乐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从外把门打开,门外,神策军整齐列阵,李承赫换了口气,松开撑着门框的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倾尘就这么望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半晌,见他垂指解下腰间的玉带钩,冲自己抛了过来。
  “这个案子,朕也会过问一二,想明白了就来找朕,你知道,朕不想你死。”
  夜空中划过一道温凉的弧线。
  时倾尘抬手接住玉带钩,攒于掌心,钩芒掠及肌肤的一瞬间,他的心底蓦然升起了一股恶寒,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冷箭从那个女人的胸口贯穿而出。
  冰凉刺骨。
  痛彻心扉。
  等时倾尘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李承赫一行人早已走远了,他摩挲着玉带钩的雕纹,扯了下唇,勾起一线自嘲的笑,刚才,他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时倾尘把玉带钩扣在案上,钩侧,是他斟予李承赫的茶。
  茶汤澄澈,尚有余温。
  一口未动。
  *
  遥夜泛清瑟。
  西风生翠萝。
  这个晚上,长安城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睡得着的,银钩高悬,将尘世间的一切行迹都照得清清楚楚,有人漏夜敲开太傅府的大门,悄悄商量对策,有人乔装潜入后宫,劝自己的母妃多吹一些枕头风,还有个倒霉孩子,默默背了一整宿的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奚谓跪趴在溜光锃亮的金砖上,怀中拢着刚从翰林院誉抄来的《兰亭序》,他一边背,一边忍不住感叹,这年头,哪一行都不好干啊,他在入宫之初,哪想到当个太监还要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