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这一声“表兄”。
  说得极轻极缓。
  落入他的耳中却恍若天雷震地。
  他的理智原本已经燃烧殆尽,这话,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薄唇微抿,别开脸不再看她,她敏锐地捕捉到他幽眸中未曾散尽的欲念,抬指将他的脸一点点勾了回来。
  “表兄,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轻轻错开目光,语气不似往常平稳,仿佛煮茶时涌泉连珠的二沸之水,只须臾,便会翻江倒海,腾波鼓浪。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兄长,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在她贴上来的一瞬间,软玉萦怀,香气扑鼻,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发生可耻的变化,似乎要将这铺天盖地的清辉捅个对穿。
  他深吸一口气,颤手给她系好衣裳,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再待下去,他真的会犯错。
  不可挽回、不可饶恕的错。
  星汉洒落细小的银沙,溢了还满,满了又空,她望着他的身影愈行愈远,唇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她以为自己恨他。
  可看到他如此伤神,她却并未获得意料之中的快感。
  人间自有情痴。
  此恨无关风月。
  走到门口时,时倾尘脚步微缓,隔着暗潮涌动的气流,他觉察到一位故人的气息,果然,没过一会儿,大皇子的声音就隔着院门传了过来。
  “天澜,你在吗,本王睡不着,漏夜来找你讨杯酒吃。”
  “殿下恕罪,少主吩咐过,今夜不见人,殿下还是请回吧。”
  大皇子也不生气,只把剑随手一丢,斜身倚着院墙,抱臂抄手耍起了无赖,“天澜,你也不管管你手下这些人,连我都敢拦,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不走啦!”
  时倾尘扶额苦笑,这个李元芳,惯会在他这里胡闹的,他心说,今夜燕王府还真是热闹,先是三皇子李元彻,再是太子爷李元洵,如今又来了个大皇子李元芳,他都想下帖子把五皇子李元睿请过来了,干脆让皇帝的这几个儿子在这里开一场夺嫡大会,那才叫一个精彩绝伦。
  沈衔月闻得此言,微微挑眉,“听这口气,大皇子似乎和你很熟?”
  时倾尘依旧不敢看她,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去应付他。”
  说罢,他推门而出。
  大皇子轻功极好,他趁着凤箫几人不留神,飞身遁入,正好撞见迎面走来的时倾尘,他笑了笑,抬手搭上时倾尘的肩,乜眼看向还未掩好的门,揶揄道。
  “怎么?你屋里藏了人?”
  “没有。”
  时倾尘不由分说,反手关门。
  大皇子嗤笑一声,哼,还说没有,他可是窥见了一个绰绰约约的倩影。
  那人,分明就是个女子。
  夜色依稀,流苏覆影,李元芳没有认出那个女子就是他日前见过的沈衔月,他抵住门,往沈衔月的方向一偏头,颇有几分倜傥的扬眉道,“天澜,不介绍介绍吗?”
  时倾尘轻吐一字,“滚。”
  大皇子哈哈大笑,顺势揽他出去,“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你的女人,我绝对不看一眼,走走走,我有要紧事和你商量。”
  “什么我的女人,你看错了!”
  “是是是,我眼拙,我看错了,那是个男的,行了吧。”
  “……”
  二人的声音渐次远了。
  沈衔月本来打算离开,余光瞥见窗侧的书案,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时倾尘身上疑点颇多,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她何不趁他不在,在他房中找找线索。
  事不宜迟。
  说干就干。
  案头摆放得都是一些寻常之物,什么镇纸呀、笔洗呀、砚台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不死心,又将书卷一册一册摊在地上,想要看看里面藏没藏东西,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沈衔月忙活了大半日,不免口干舌燥,她想要去斟杯茶吃,因为蹲得久了,抬身时头晕目眩,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她踉跄两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侧的屏风,这才堪堪站定。
  这一下,倒叫她发现了问题。
  这个屏风不对劲。
  时倾尘屋中有两架屏风,一个是案旁的墨烟冻石六扇屏,一个是他卧榻处的紫檀屏风架,方才他将她的手绑在床侧,那样大力的动作,屏风也纹丝不动,可眼下她不过是扶了一扶,这个屏风就摇晃不止,就算两个屏风的材质不同,也不至于如此大相径庭。
  除非。
  这个屏风是中空的。
  沈衔月灵光一闪,她曾经在古籍上看到过有关“复壁”的记载,这种建筑极其隐蔽,藏身其中,鬼神难知,但是因为内虚外实,以阴抱阳,有碍风水,等闲情况下不会轻易使用。
  她在墨烟冻石六扇屏上仔细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机关,连忙抬指轻旋屏风上面的暗格,伴随着一声细碎的“咔哒”,她惊愕地看见卧榻缓缓升起,露出一个可容两人通行的密道,她迟疑了一下,随即纵身一跃,转瞬没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死一般的诡寂。
  沈衔月的轻功是从前在家时跟风鹤学的,三脚猫的功夫,因为许久不练,已经有些生疏了,落地时不慎刮到一旁的朱砂石壁,手背立时渗出鲜血,她顾不得疼痛,连忙撑地起来,伴随着她的脚步声,冰凉的影壁上霎时亮起淡青色的火烛,跳跃忽闪的光影映在她的颊侧。
  朱壁、青火、黑夜、乌影。
  这个气氛又安静,又诡异。
  入口已经完全闭合,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出去的机关,好在烛火一直在轻微摇曳,这就说明这里的空气是和外界连通的,她暂时不用担心会被憋死在里面。
  她稍稍松了口气,静下心来打量着这间密室,只见此处机关精巧,步步设伏,心中不由又是一惊,她从未料到听澜苑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一连串的疑问蹦了出来……
  这个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燕王府里藏着怎样的秘密?还有时倾尘,他同自己的死,同永宁十年的那场兵变有关吗……
  沈衔月不知道,她凝视着影壁上的朱色碑楷,微微敛眉。
  太傅府中有不少藏书,其中也包括南朝的书卷,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影壁上的碑楷似乎就是失传已久的南朝文字。
  传言,南朝繁盛于千年之前,国君治国有方,国人知乐好礼,举国上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惜后来,朔北铁骑大举南下,南朝就此亡国,虽然这个王朝国祚极短,但在历史上却因为它的书画文章、奇门遁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即便已经历经了千年之久,她面前的碑楷依旧苍绝有力,入木三分,她不自觉伸出手,想要触碰影壁上遒劲悲壮的朱红雕镂,感受一下沉睡千年的历史温度。
  不料“唰”的数声。
  几支冷箭从暗处袭来,她躲闪不及,堪堪避开左右两箭,再抬眼时,当中一箭正冲自己眉心而来,她匆忙仰身,却是体力耗尽,再难支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衔月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袭来,她欲哭无泪,只当今日要命丧于此了,忽见银光一闪,时倾尘从天而降,他拔剑斩落飞矢,护在她的身前。
  她心头一暖,唤了声,“表兄。”
  他闻言,眉峰微蹙。
  方才,时倾尘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匆忙打发走了李元芳,折身回屋,果然发现“梨容”不见了。
  在看到那扇微微倾斜的屏风时,他瞬间反应过来,“梨容”应该是进了密室。
  这间密室里藏着他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现在有人闯入了密室,这也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因此暴露身份,陷入危局。
  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密室里有太多的机关,稍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
  他害怕她死在里面。
  他不想她死在里面。
  这么想着,时倾尘眸中愠色渐浓。
  她怎能如此不小心,将自己置于险境,她知不知道,他要是晚来一步,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他极少动怒,而此刻,他抿着唇,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漠地甩落碎箭,字句冰冷,一如眉眼间的锋利。
  “站稳了,一动也不要动。”
  他说这话时,迎面飞来的箭矢离她只有一寸之遥,可她却并不挪步。
  生死关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相信他,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他。
  下一瞬,寒霜吞海,陆离惊霄。
  时倾尘的动作太快,快到她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银光乍现间,破刃而出的气流疾转向左,竟将她眼前的箭矢生生震断。
  沈衔月心中微惊,这样好的功夫,怕是满皇城也找不出一个。
  须臾,箭势稍缓。
  时倾尘瞅准时机,凌空遽起,用雪龙吟将密室上方的龙牙上下扣紧,这场箭雨终于停了下来,他回握剑柄,旋身落定,深深看她一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