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怎么了?”时倾尘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疑惑道,“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不希望我对你负责?难道你还有别的打算?”他不知是哪来的火气,一步步向她逼近,高大修长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梨容,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二人离得太近,她的呼吸和眸光都沾染了一抹他的痕迹,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最后已是退无可退,在他的禁锢之下,她的身体紧贴墙面,他抬手撑在她的颈侧,却并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这个空间逼仄又暧昧,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加快。
  沈衔月勉力一笑,“容儿愚钝,听不明白表兄的话,表兄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时倾尘眸似深潭,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诱惑与危险,无法排解的情绪顺着他的掌面击落墙壁,在她的心间印出一个深深的吻痕,他抿唇,“无论如何,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定然会害了你,你放心,我会向父亲禀明此事,是我酒醉误事,是我不能自持,是我害你失了清白之身,我会娶你过门,尽我所能,许你一世安乐。”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衔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你说什么呢,你何曾害我……那个……表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时倾尘被她绕糊涂了,“什么误会了什么?你说的不是昨晚的事情吗?”
  “昨晚我一直在佛堂为你诵经祈福,何曾出过什么事情,我是说昨天白天的事,我不是偷偷跑去春风馆然后被祖母责罚了吗,表兄难道不记得了吗?”
  时倾尘怔住。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
  沈衔月见他如此,终于松了一口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知道他的疑心,所以,她一步步设计引他入局,就在他以为他们二人确有肌肤之亲的时候,她却反将一军,将他所有的怀疑尽数推翻。
  她仰起微红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
  “表兄?”
  他回过神来,掩袖轻咳两声。
  “原来表妹说的是这件事,记得,当然记得。”
  沈衔月故意摆出不解的样子,“昨天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
  时倾尘摆摆手,“没有没有,是我睡迷了,信口胡说的,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沈衔月望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她不明白他的执拗,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不敢将这层纸捅破么,既然他不敢,那么,就让她来吧。
  “表兄,我有话问你。”
  时倾尘啜了口茶,“什么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
  时倾尘差点没把茶喷出来,他指叩瓷盏,强作镇定,“你,你说什么?”
  沈衔月眉宇间尽是明艳与灵动,她眨眨眼,“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她的美,太过耀目。
  他几乎要陷进去了。
  时倾尘吃力地挪开视线,眺望着从琉璃瓦绵亘至地老天荒的落日残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暮云西坠,飞檐钩月,冷白昏黄的光泽洒下些许苍凉,他长身而起,往门外走,清寒料峭的背影掩映在漫天残华中,他的声音随风轻曳。
  “没有。”
  蓦地,一声冷笑从他的身后传来。
  “懦夫。”
  他陡然站住,回头看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梨容”。
  这一刻,他感觉他不认识她了,又或者,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沈衔月走上前来,“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惜自己受伤也要保全我?你若是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会说出刚刚那番话?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们在佛堂的那个吻又算什么?你哪怕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你自己的心!”
  时倾尘眸色一深,面对她的指责
  ,他无从辩驳,但他不能不辩,他轻叹一口气,“梨容,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继续错下去,只能伤人伤己……”
  沈衔月开口打断了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凝神看他,眸子分外明亮,“殿下博闻广识,岂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如果你真的在意世人眼中的是非对错,你就不会这么多年始终穿着一袭白衣,你就不会一直隐忍不发,低调行事,你就不会在外面隐瞒燕王府世子的真实身份,只以茶商二公子自称。时倾尘,告诉我,你心中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时倾尘默了半晌,许久,他沉声道,“我曾立誓,一生誓与燕北十六州共存亡。”
  “燕北十六州。”沈衔月脸上流露出思索的表情,“你想将它夺回来吗?”
  “当然。”
  他退后半步,向她敛袖一揖。
  她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天地苍茫,风声肆虐,他的墨丝逸散,褪却了世间所有的尘缘浮华。
  “我时倾尘这辈子不信神佛,不信君王,能让我全心全意为之往赴的,唯有这个天下。梨容,我承认,我对你有过不一样的感情,但我此生背负了太多,我与你之间只有兄妹之情,也只能有兄妹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爱上她的,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于他而言,她的出现有如春风掠起涟漪,等他发现的时候,已是满池春痕,一发不可收拾,他没有办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站在她的面前,白衣沉夜,石阶叠影。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千古寂寥。
  她的唇瓣微微颤动,他终于愿意承认了么,这一刻,她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像是一坛放久了的桃花酒,因为岁月的酿泽,原本轻盈的味道也掺了一丝沉重。
  天尽头,残芒跃入星海,早月似一抹浅淡的泪痕,勾勒出并不分明的界限。
  落日熔金,裹挟着人世间所有的明灭映入她的眼眸,她释然一笑,“我明白了。”
  这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感,世间人,世间事,本就如月中夜,灯下尘,各有各的皎洁与晦暗。
  天地一分为二,她清楚地看见,他素袍羸骨,毅然立于黑白跌宕之间,坚守着他以为的是非对错,燕北十六州沦丧敌手的是错的,爱上不该爱的人也是错的。
  她很想问他一句,不累吗?
  话到嘴边,她换了个问法。
  “这场仗,如果你输了,你会死,如果你赢了,你也有可能会死。大徵建朝数百年,从来不缺有才之人,有识之士,可是你放眼看看,刀剑也好,利笔也罢,那些曾经搅弄历史风云的人,要么名垂青史,德耀后嗣,要么死于非命,青冢黄土。”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声,月亮从东方徐徐升起,残阳如血,韶华将灭,胭脂色的流云烟霞肆意释放着最后一抹热烈与癫狂,他的轮廓沾染了些许夜色的寒凉。
  “死又何妨?”
  沈衔月咬唇。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人生百年,恰如白驹过隙,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谁能不死呢?”
  沈衔月听他如此说,心中倏尔一痛,她想起上一世,敌人大举进犯,行掠之处血肉横飞,太子李元洵领命抗敌,出师不利,时倾尘以文臣之名,自告奋勇,皇帝本来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因为大皇子的举荐,皇帝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场仗打得很漂亮,时倾尘连夺燕北五城,收复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失地,敌人逃散溃败,再不敢战,捷报传回长安,皇帝圣心大悦,问他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赏他,可他却说,他想要乘胜追击,将敌人彻底赶出燕北十六州。
  沈扶澜从朝上回来的时候,不住叹息,沈衔月那时不明白,时倾尘打了胜仗不应该是一件高兴事吗,为什么要叹气,沈扶澜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话——
  “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和光同尘,若以臣子之身,染指江山社稷,那就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活,要么死。怎么活,在时倾尘,而怎么死,则在圣上。”
  后来,皇帝频频召时倾尘入宫,予以高官厚赏,却再也没有提及收复燕北十六州的事,时倾尘也默契地没有再说,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两年后的永年十年,也就是沈衔月与李元彻的大婚前夕,皇帝毫无任何征兆地将时倾尘派往北疆,说是成全他当日的夙愿。
  沈衔月死在了她的大婚之日,所以她不知道这场仗的胜负,但她猜到,如果时倾尘不反的话,他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天地罗棋,是非经纬,君臣各执一子,为人臣者,应当知白守黑,为人君者,则可知黑守白,时倾尘错就错在,他不该以臣子之身,代行人君之道。
  时倾尘瞧见她紧锁的眉心,隐忍的泪花,还以为她在为了生老病死而伤感,于是宽慰道,“生死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我们还年轻,不必杞人忧天,为此烦心。”
  这句“我们还年轻”。
  叫她险些滚下泪来。
  沈衔月摇摇头,轻声说,“不,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带兵攻打北疆,收复你心心念念的燕北十六州,但你知道这是一场必死的杀局,你还会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