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时倾尘曾经立誓,这辈子,他誓与燕北十六州共存亡。若是皇恩浩荡,他愿以血肉筑梁,夺回燕北十六州,从头收拾旧山河。若是喉舌难辩,他哪怕担了乱臣贼子之名,也要以飘摇微末之身,祭奠枉死的红血白骨,万千亡魂。
  他尚不能自全其身。
  又怎么敢染指情爱。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面住进了一个人,说来奇怪,他明明不认识她,却在她眼波流转、浅笑嫣然之际,似见故人惊鸿影,他不记得他们有过怎样的曾经,可是他会跟着她的欢喜而欢喜,跟着她的伤悲而伤悲。
  没有人知道,他从“建安盟”确认了“沈衔月”就是“梨容”之后,他的心里是何滋味,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兄妹之情。
  那夜,他独自一人待在听澜苑中,放任冰水将自己淹没,在彻骨凌寒中,他又生出了些许侥幸,幸而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幸而他们之间不可能有除了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当他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决定正视自己的内心,从今往后以兄长之名护她一生一世。
  可是这个梦……
  他再次迷惘……
  素华翻飞,弦月弄影,他被无休止的梦境淹没,心甘情愿地随她沉沦,南朝遗梦何须憾,但愿长醉不复醒,他不知道这场梦的真假,他怕是真的,更怕是假的。
  “衔月!梨容!”
  伴随着两声呓语,时倾尘陡然睁开眼睛,黄昏刺入眼眸,流云漓彩,乌金西坠,水天一色间的光芒炽热而又绚烂,染就百余丈的红尘斑斓、锦绣繁华。
  清风拂面,刹那间,梦中种种烟消云散,时倾尘出了一会儿神,他的脑袋痛得很,幻象与现实交叠掩映,像是水和沙掺在一块儿,混混沌沌,不清不楚,意识忽闪之际,他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她的倩影,他怔了怔,暗暗责怪自己太过痴心,简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撑着青石台坐起来。
  夕色微阑,醺风沉醉,空气中飘来了一缕影影绰绰的琴音,似乎是梨花苑的方向,他犹豫片刻,还是打算过去瞧瞧。
  起身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金灿灿的余辉洒落,他低头,瞧见自己雪白的袖袍上泛着细碎褶皱,好似揉乱的云絮、山巅的石浪,两侧衣襟滑落,以一种很潦草的方式系在一起,显得很生硬很匆忙,这绝不是他系衣裳的手法,他的脸色倏尔一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尤其是……那个地方……
  难道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难道,那不是梦?
  时倾尘心绪繁乱,他匆忙换了身干净衣裳,快步往梨花苑走去,他走得太快,路上甚至撞到了两个人,顾不得对方诧异的目光,他夺步而去,直奔梨花苑。
  虽然他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定同“梨容”有关。
  *
  梨花苑。
  莺儿正在廊下打梅花络,见他来了,忙迎上前去,“世子殿下怎么过来了?”
  时倾尘扫了眼紧闭的房门,“梨容呢?”
  莺儿听见时倾尘直呼“梨容”的名讳,不免有些讶异,不过她还是回答道,“姑娘刚刚弹了一会儿琴,说乏了,命我们都出来,这会子,想是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眼下不过戌时三刻,她就歇下了?我竟不信她睡得这般早。”
  说着,时倾尘便要推门进去。
  莺儿愣了一下,心说世子殿下平素不是这么不稳重的人啊,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连忙伸手挡在门前,“世子殿下,姑娘才从佛堂回来,乏得不行,的确已经歇下了,男女有别,殿下不能进啊,殿下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儿再来吧。”
  时倾尘步子一滞,“佛堂?她又去佛堂罚跪了?是祖母让她去的吗?”
  “不,是姑娘自己要去的,姑娘说,她给世子殿下惹了麻烦,心中有愧,昨儿从慈安堂出来就去佛堂跪着了,姑娘跪了一天一夜,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回来。”
  “所以她昨天一整晚都在佛堂?”
  “是啊。”
  时倾尘怔在当地,敛眉不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管不顾跑到这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他来找她,除了昨夜的那场梦,还有许许多多的疑心,可是说穿了,再多的疑心也不过是疑心而已,他没有任何怀疑她的理由,他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激动如此纠结。
  若真是一场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梦中和自己的表妹发生了如此不堪的事情,岂不是说明他一早就对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自视甚高,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若不是一场梦。
  对于女子而言,看不见的贞洁远比看得见的性命还要重要,如果那个女子就是他的表妹,他更是愧对先祖,愧对父母,他又有何脸面
  再来见她?
  时倾尘不自觉后退半步。
  莺儿看着他如丧考妣的样子,疑惑不解,试探着问,“殿下?”
  时倾尘沉默了一下,“等她醒了,不必告诉她我来过。”
  莺儿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好。”
  就在这时,门开了。
  他呼吸一滞。
  第19章
  日头偏西,琉璃瓦扑开大片大片温暖明透的薄黄,沈衔月倚门而立,夕风拂乱她的青丝,淡金色的碎芒勾勒出她恬淡清丽的轮廓,她扶着竹帘,微微抬头,眉眼间拢起一抹浅淡柔情,对他嫣然一笑。
  “表兄来了。”
  刹那间,扶光辉煌,万籁生长。
  时倾尘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抿了抿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衔月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表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思量了一下,略低头,“都是我不好,连累表兄替我受过,我昨儿一直在佛堂为表兄祈福来着,表兄的伤可好些了?莺儿也是,表兄来了也不知会一声,白白害得表兄在这里吹风。”
  莺儿笑道,“我以为姑娘歇下了,就没敢让殿下进去。”
  沈衔月一面往里让,一面嗔怪道,“表兄又不是外人,你何须如此小心。”
  时倾尘始终一言不发。
  竹帘被风吹得轻晃,阳光破碎,搅乱一池春影,她鬓角的一缕碎发不经意地落在锁骨上,青丝墨染,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腰间悬着的流苏玉环绶在他的心底荡漾开一抹暧昧的斑斓。
  时倾尘不敢再看,他眼睑微垂,摸索着光影的痕迹,拾阶而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贼……
  少顷,莺儿奉了茶来,时倾尘握着茶盏,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
  “表兄。”
  “嗯?”
  他等了半晌,没听见她的下文,只得抬眼看她,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似乎很是为难,“表兄,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时倾尘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他修长的指节紧叩瓷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什么事?”
  “就……昨天的事……”
  “铮”的一声,时倾尘心里的某根弦断了,茶盏从他的手中滑落,碎瓷玎珰,滚水四溅,他遽然起身,脱口而出,“是你?昨天的那个人真的是你?”
  沈衔月轻轻“嗯”了一声。
  时倾尘一时失语,“你……”
  沈衔月知道他中计了,她将笑意尽数藏进眼底,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日光下彻,长翘的睫毛在她细瓷般的脸庞上映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对不起,表兄,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求表兄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没有颜面再活在世上了。”
  时倾尘尽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没有人知道,飘飖衣袂之下,他的手已经紧握成拳,刹那间,他的胸中翻滚起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惊,有气,有恨,有愧,有惧,还有那么一丝他誓死不愿承认的欢喜,他面带愠色,颤声责问,“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衔月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以袖掩面,佯声啜泣。
  “表兄……”
  时倾尘见她哭了,不由得慌了神。
  “你别哭啊。”
  沈衔月摇摇头,只是抿唇不语。
  时倾尘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了,这都什么事儿啊,谁来救救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仓皇之中,他夺门而出,不过须臾光景又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想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却又觉得不妥,末了,他收回手,怔怔看着她。
  日影西斜,沈衔月亭亭而立,云鬓烟鬟宛如一朵凝露绽放的芙蓉,水面清圆,风荷飘举,她白皙滑腻的玉颈在缠枝银纹的衣襟上映出柔和的光泽,甚是惹人怜爱。
  她仰起脸,目光柔弱无助,眼角犹自挂着一抹泪痕,“表兄,我该怎么办?”
  他没有片刻犹豫,“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