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但秦昼死的那天,封存迈步上楼的脚步也一定不像今天这般无情从容。
  望着对面干燥光亮的石阶,秦情耳边突然响起了雨声,还有慌乱的脚步。
  他记得,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踢踢跶跶,踢踢跶跶,封存一路都是跑上去的吧,那每一步,鞋底与积水碰撞带起来的水花,秦情仿佛都看见了,封存润湿的衣服,睫毛上的雨水,瞳孔里的难以置信,都看见了。
  他是在哭吗。
  羡慕。
  好羡慕。
  他为了秦昼在哭啊。
  第19章
  “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机号啊?”潘博蹲在网吧椅子上,回头问秦情。
  秦情想了想,在通讯录里翻翻找找好一阵,把手机伸到潘博面前:“你看这个呢?”
  “我试试。”潘博把自己没喝完的可乐塞给秦情,“一边玩儿去吧,你站这儿看,我紧张,找到账号我叫你。”
  秦情没接可乐,转身出了网吧,他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薄荷味冰棍儿,蹲在门口的树荫下吃,智齿好像没那么疼了,融化的糖水滴在水泥地上,吸引了三只蚂蚁。
  这些天,封存对他的态度出现了转变。
  表面看,是好的转变,开始关心他的吃喝拉撒,秦情随便出个门,他都要问得事无巨细,像对待小孩子,生怕秦情出什么差错似的。
  可秦情并不因为这种变化而欣喜。这种关心不是发自内心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在驱动封存呢,大概率,是愧疚吧。
  封存对秦昼感到愧疚。然后把这份感情回报到了他的身上。
  秦情成为了一种载体。
  这种载体像是一座桥,把阴阳两界联通了,把封存和秦昼联通了。
  可是谁又问过桥的意思?
  他愿意在这儿趴着吗?
  -
  这天,潘博在网吧坐了四个小时,期间秦情各种外卖伺候,好吃的没停过。潘博吃得裤子都绷紧了。终于,他黑进了秦昼的微博小号。
  秦情坐过去,接管了潘博的鼠标:“你回店里帮忙吧,我自己看会儿。”
  潘博叼着牛肉干对他挥手:“内容有点多,你要想看完,得翻到大半夜。”
  秦情对他点头,道了句谢,然后就全神贯注在了电脑上。
  这个账号,秦昼几乎是当日记本使用的,但与纸质日记的遣词造句方式不同,微博里每一条信息,用词都尖锐极端,且简洁明了。
  比如,他自杀前一天,发了七个字:“你们不配拥有我。”
  比如,他自杀前七天,发了五个字:“你们才该死。”
  秦情按照时间倒序往前翻,偶尔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但完全没有封存的影子。这倒是不奇怪,因为这个账号对秦昼而言,类似于是一个垃圾焚烧处理中心。
  让秦情很惊讶的是,秦昼发神经提到自己的频次居然还很有限,甚至比不上他同学、同事、老师。然而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两个代词:“那个贱人”和“那个疯子”。
  一开始,秦情还有点疑惑,他想不出秦昼的生命中究竟是哪两个人能有本事遭此大恨。
  直到翻出八个月前的一条微博,他明了了,‘贱人”是他爸,“疯子”是他妈。
  秦情咬着指甲,盯紧了屏幕往下看。越看越觉得后背冰凉,秦昼的眼睛似乎就在某个暗处盯着自己,盯着自己窥探他的痛苦、隐私和血泪。
  秦情这才知道,秦昼当年用打火机烫伤他的皮肤后,也在同样的地方烫了自己。
  他在微博里做了忏悔。
  他是因为畸形的家庭关系而死的。
  跟封存没有一丁点关系。
  秦情拿起手机,第一时间想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但他突然犹豫了。
  他不是那座桥吗,虽然有点恶心,但那也是实际存在的桥啊。如果封存心里没了这份愧疚,桥梁就没了作用。
  桥梁没了作用,他对封存而言,算得上什么呢?
  现阶段的他,算得上什么呢?
  秦情想到那天酒吧里的白衬衫与眼镜男。
  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算的。
  嘶——牙疼。
  秦情捂住左脸,揉了几下。
  就在这时,封存的电话来了:“喂,哥。”
  “几点回家?”封存问。
  “快了。”秦情说,“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晚上有什么想吃的?”
  秦情用舌头顶了下牙,疼得他讲话有了大舌头的迹象:“牙疼,不想吃。”
  “那喝点粥?”
  “你想喝的话,可以顺便帮我点一碗。”
  “什么口味?”
  秦情想了想:“蔬菜瘦肉粥吧,其实白粥也行。”
  “好。”
  还是告诉他吧。
  “哥......”
  “怎么了?”
  不行,不能告诉他。
  “不上班......爽吗?”秦情随口乱问。
  封存笑了下:“跟你放假的感觉一样,你/爽/吗?”
  “我马上要开学了,”秦情说,“我担心你无聊。”
  我担心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难过。
  封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是不是嫌我在家待的时间太长?听上去那么像关爱孤寡老人呢。”
  “不是这个意思,”秦情犹豫着,还是闭上了嘴,“总之......没什么......就这样,挺好的。”
  -
  秦情回家时,封存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
  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排敞开的外卖盒子,没想到,这粥他妈居然是封存自己熬的。
  “洗个手,吃饭吧。”封存把砂锅放在桌面上,对秦情说。
  秦情愣了一下:“噢,好。”
  心里想着那锅亲自熬煮的粥,秦情这手洗得缓慢而慎重,心中也有一些混乱的东西升腾起来。他抬头,看着镜子,这镜子里原本只是一张脸,秦情的脸,可看久了,脸就没了,变成了一座桥。
  秦情感受到了一种混乱,这种混乱让他无所适从。成为“桥”这件事原本是让他恶心的,可享有“桥”的待遇,又让他切实摸到了幸福。
  他擦干手上的水,去了餐厅。封存站在温暖的灯光下,一手端着浅色陶碗,在给他盛粥。
  这个碗是秦情要买的,去西山那天买的。
  封存家的碗柜里,清一色白色骨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秦情不喜欢那种统一,他想要和封存一起,从统一中独立出来。
  他们的战线,有两个人就好了,一对一绑定起来就好了,不需要任何其他角色掺杂其中。
  封存把碗放到他面前,同时递给他勺子:“牙好点没?感觉脸有点肿呢。”
  秦情接过勺子,坐下:“还那样。”看着面前几道像模像样的菜,他抬头问封存,“自己做的?”
  “外卖。”封存说,“换了个盘儿装。”
  秦情夹起一筷子芥蓝,尝了下就笑了:“谁家外卖这么做,早倒闭了。”
  “不好吃?”封存也尝了一口,“还好吧,我都按步骤来的。”
  “诈你呢。”秦情笑着,用另一边牙齿咀嚼了几下。
  封存看他吃得愁眉苦脸:“实在疼,就喝粥吧,别吃菜了。”伸手摸了下秦情的碗,“现在温度正好入口。”
  秦情舀起一勺,随便吹了下,送到嘴里,温热从舌尖弥漫开,逐步包裹了整个口腔。
  他眼睛有点酸。
  他活到现在,还没喝过别人熬的粥。
  这算是幸福吗?
  这是“桥”的幸福。
  是他偷来的。
  是他骗来的。
  是他躲在秦昼的阴影里,从封存的善良中压榨而来的。
  真坏啊。
  我。
  真坏。
  “怎么了?”封存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疼得眼泪花儿都要出来了?”
  秦情放下勺子,直接端起碗把粥喝了个干净,又给自己重新盛了半碗。
  “怎么不说话?”
  秦情憋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字搪塞他:“疼。”
  “要不还是拔了吧。”封存说。
  秦情想了想,点头。
  “我看明天能不能约上时间。”封存拿着手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对秦情说,“明天早上九点。”
  秦情垂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又伸手指了下封存手背上的淤青:“怎么还没变淡啊。”细小的划伤早就已经结痂了,但那几处淤青的颜色还是很深。
  “没事儿,就这种体质。”封存说,“多等几天就没了。”
  “再有下次,你别给我挡了。”
  “想破相啊?”
  “嗯。”秦情闷闷点了下头,“然后就可以赖着你,吃你的、用你的,让你对我负责。”
  “那不是和现在没区别?何苦还要搭上一张脸啊?”封存笑。
  “有区别的。”秦情说。
  现在你看的是秦昼的面子,毁容了看的就是我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