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那时是清晨,天空尚未完全亮起,窗外只有一道模糊的晨曦斜照进来,不算亮也不能说暗的光照在陆绪的脸上,照在我的画上,仿佛下一秒即会有神迹降临。
  我的陆绪说:“你画的真好。”
  我问他:“你喜欢吗?”
  他对我说:“我会喜欢的。”
  我说:“我送给你好不好。”
  他没有要,只对我说“棠棠,再见”。
  然后在我眨眼间,在仿佛蝴蝶振翅的声音中,他从我眼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盯着那幅画,我的爱情的绝迹。
  一种用火将它烧毁的冲动产生,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见。
  这一刻的陆绪应当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温柔,他的爱意,无论真实虚假,都应该是我的,在这一刻坠入爱河的人是我,只有我。
  我打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悄然跃起,在空旷的房间里轻微作响,宛若一种告别的喃喃低语。
  我将它缓慢地、几乎温柔地靠近画布,火光照亮了画面上的陆绪。
  他仿佛正从纸上睁眼看我,眉眼低垂,神色平静而柔软,是一场只为我而设的梦。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火焰离他越来越近,就要触碰他睫毛的边缘。
  那一瞬间,我几乎看见画面中的他抬起眼,安抚地注视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用他非常让我着迷地声音对我说:“棠棠,不要难过。”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安慰我。
  房间是空的,安静的,冷的,陆绪仅在这里待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幸福。
  火光熄灭,打火机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我的手颤抖着,缓缓垂下,泪水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淌到地上。
  最后我只是点了一支烟。
  在吸烟的五分钟里,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等温热的水一点一点充满浴缸。
  雾气氤氲,我将烟头掐灭在洗手台边,然后将自己沉进水底。
  温暖的水拥抱着我,并不是很疼痛,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微笑,希望死神能将我带向永恒的爱情。
  没有留遗书,我没有家人,遗嘱里我将我的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慈善基金会,除了那幅画。
  那幅画我希望能够留给陆绪,如果他不要,那就真的烧掉吧。
  在斟酌结局方式的时候,我有一些纠结。无论是跳楼、服毒还是溺水,饮弹,死状都是丑陋的。陆绪本就不喜欢我了,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恐怖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肯定会更讨厌我?
  所以还是这样吧。遗体收殓师会遮盖我苍白的脸色和丑陋的伤痕,陆绪见到的我仍旧会是宁静的,漂亮的。
  这就是我想讲的,和陆绪分开以后的故事。
  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四肢都被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仿佛被谁从水里捞出来,又冻回冰里。
  手腕传来钝钝的疼痛,如同被钝器一遍一遍割开,一跳一跳的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
  氧气面罩罩着我的鼻子和嘴,呼吸时冷风灌进肺里,有种在深海溺水后的错觉。
  我睁开眼,又立刻闭上。
  灯光太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还能听见什么——嗡嗡的吸氧声,什么人在走动,还有玻璃门偶尔被推开的响动,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累,整个人被巨大的空虚填满,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换了一个更安静、更难受的梦。
  “陆绪,陆绪。”我微弱地叫我唯一想到的人,但是声音根本无法传出,也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怎么可以……没死成。
  被转入普通病房以后,我先见到的是心理评估师,简单地交谈之后,他告诉我如果评估顺利的话,有人想要探视我,问我愿不愿意,我没有回答他。
  我先让他给我拿了一面镜子。
  然后我看见了我,苍白的,丑陋的我。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生命力,长发凌乱散落,贴在脸侧,瘦到颧骨突出,轮廓不再柔和,眼睛大而突起,眼神暗淡无神,有些吓人,嘴唇更是毫无血色,整张脸黯然,失衡。
  好丑,好丑,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怎样回答了心理评估师的问题,我只知道当我似有所感看向病房门口狭窄的玻璃窗时,我见到了陆绪的脸。
  尽管隔着玻璃,我仍然能确信,他即将把我看清。
  不可以!不可以!
  我几乎想要尖叫,无力的四肢在那一刻也被我强行搬动,遮住了我丑陋的面孔。
  不要看清我,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办,他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
  心理评估师因为我焦虑的表现,似乎要拒绝陆绪的探视,我应当让他离开的,但我的身体先我发声。
  陆绪走进来的时候,我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这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人。
  他真的很讨厌,我变得这么丑这么狼狈,他却变得更好看了。
  为什么要管我?既然其他人能让他这么开心,那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要善心大发,为什么要可怜我。让我活着,又不爱我,不就是想要折磨我,我一点也不想要。
  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让陆绪相信我爱他。
  这简直像梦一样。他说我不丑,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我爱他爱的要死掉了,他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呢,好傻哦,不过我还是很耐心地又对他说了一遍。
  陆绪看起来又有一点喜欢我的样子了,他对我笑了,说我很可爱,还在他哥哥面前维护了我。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绿色的桔梗花来看我,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坐在我的病房里,陪伴我度过了不算长也不能说短的一个半小时。
  十天之后,我被允许离开医院。我和陆绪一起拿回了我给他的礼物,拿回了我的爱情。我回到了居住过五年的地方,在书房里,陆绪给我准备了我喜欢的草莓,甜蜜,芬芳。
  在他办公的时候,我一直在着迷地注视着他。
  好幸福啊。
  如果陆绪能够每天都来看我,接我,给我吃草莓,让我陪着他的话,我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第86章
  当春天真的到来的时候, 陆绪确凿地发现生活变得顺利起来。
  四月的第一个周五,他终于腾出了时间, 在这时兑现和陈谨忱的承诺,带他去学射击。
  陆绪常去的射击俱乐部在江对面的城区,距离公司车程大概四十分钟,因为这项二人活动的定义更接近约会,所以并没有带其他人,由陈谨忱开车前往。
  晚餐后抵达射击俱乐部是大约八点,俱乐部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 干净、安静,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金属味。
  前台的灯光柔和,墙面是灰色吸音板, 连交谈的声音都显得沉静。
  陆绪走在前头,步伐不快, 像是早就熟悉这片区域的路线。他与工作人员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即递过证件, 在登记表上签字。
  陈谨忱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才也向前一步。工作人员递来一份表格,陆绪低头看了眼,说:“你不用填, 我来。”
  “……好。”他顿了顿,将笔递过去。
  纸张在陆绪指间铺开,他写得很快, 却不潦草, 签名干净利落, 末笔收得极稳。
  填完后, 他朝柜台一点头,说:“两副护目镜和耳罩,要初学者枪械,有一幅护目镜要罩式的。”
  如果在过去,做这些安排的应该是陈谨忱,他应当妥当地提前做好登记和预约,为陆绪准备好需要的设备。
  所以站在一旁接受照顾的时候,陈谨忱颇有几分不适应和轻微的焦虑,有点想上前代劳,但又不知怎么插嘴。
  工作人员很快取出装备,递过来,陆绪接过,转身时自然地将其中一副耳罩递给陈谨忱。
  “先戴上。”他说。
  陈谨忱接过那副黑色耳罩,略显生疏地试图调节长度,却有些别扭。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从他身侧探过去,指腹贴着塑料支架,轻轻向下按了两下,耳罩贴合得刚刚好。
  “这个位置合适。”陆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调温和,带着一点低沉的磁性,不疾不徐。
  陈谨忱只好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
  “干嘛这么客气。”陆绪笑着说,他转身取过护目镜,在他眼前一顿:“也戴上,等下弹壳会乱飞,要小心点。”
  陈谨忱碰了碰自己的眼镜,犹豫了片刻。
  “眼镜不用摘。”陆绪看出他迟疑,告诉他,“这个护目镜是罩式的,能直接戴在你眼镜外面。”
  说着,他将透明护目镜展开,走近一步,轻轻替他戴上。护目镜镜面贴在他原本的镜框外,没有压住,也没有遮挡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