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春深 第18节
  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没有父子,他的称呼也不算出错,可有心人却已听出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皇帝淡淡掀眸看他,面上冷若冰霜。
  萧琂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道:“臣昨夜忽梦皇考,既寤知是梦,悲恸不能寐,恳求圣上准臣择吉日前往奉先殿、太庙躬诣行礼,以慰皇考在天之灵。”
  常言道,如丧考妣,考便是逝去的父亲,妣则是逝去的母亲。
  太子当着满朝文武面前称他的生父先皇永顺帝托梦,要求前往奉先殿、太庙祭祀,俨然是在朝龙椅之上的皇帝扇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太祖开朝之初便主持编撰《祖训录》,明确规定皇位及宗藩传承优先“父死子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无子才轮到“兄终弟及”。
  先皇永顺帝并非无子,还有两个,庶长子萧琂便是最正统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不论当年内忧外患的情况何等窘迫,皇帝的继位始终不合法理,如今太子长成,早该退位归政。
  而古往今来,能亲自前往奉先殿、太庙祭祀的只有当朝天子。
  偶有特殊情况才会遣官恭代,但这些官员们祭祀时也只是代替天子致祭,并非以本人的名义。
  太子称要前往奉先殿、太庙亲祭,那他是以什么名义前往?
  替天子恭代的官员?
  还是天子本尊?
  皇太子可是比当朝皇帝更正统的存在。
  渐渐的,大殿内开始有大臣跪地附和,声音越来越响亮,如排山倒海。
  “臣等请圣上准奏。”
  “臣等请圣上准奏。”
  ……
  皇帝缄默良久,忽然扶额沉笑几声。
  哈,用一个胡诌的梦三两拨千斤来要挟他,不愧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储君。
  知晓他最大的软肋就是得位不正,儿子竟不惜以此来威胁他放人。
  看来他真是低估了杨氏对太子的影响。
  也是,他自己尚且情难自禁,何况更稚嫩年轻的儿子呢?
  他昨日说的真没错,杨氏就是个祸水,当初目睹太子放下身段讨好她时,他就该把她杀了。
  皇帝幽深的眸底划过一丝阴鸷,若当时杀了她,他们父子俩也不会越陷越深,乃至反目成仇。
  今日太子是要求亲祭奉先殿、太庙,明日是不是要带领群臣来夺他的皇位了?
  他手握兵权对此丝毫不畏惧,太子身后不过一群迂腐文臣,毫无胜算。
  可一旦真闹起来,他们父子之间的龃龉就将流传千古,他得位不正的事更是会被史官大书特书。
  且他并无亲生后嗣,来日太子继位,恐怕第一件事就是要追废他的帝位,否认他的一切。
  皇帝放在膝上的双拳紧握,一股刻在血脉里的阴戾如同海啸般叫嚣着席卷而上。
  半晌,他铁青着脸,沉声喝道:“此事容后再议,朕会与太子私下相商,退朝。”
  临行前,皇帝杀意凛凛道:“退朝后逗留在大殿者,拉出去庭杖一百。”
  庭杖一百,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原本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们纷纷站起身来,满是歉意地看向太子,尔后迅速退出太和殿。
  萧琂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在意这些人是否真心忠诚于他。
  他想起杨满愿性情胆怯娇弱,也不知她被囚禁在西苑瀛台的一个月里该有多绝望。
  思及此,萧琂心头有似细针扎过般的疼痛。
  待群臣散尽,他阴沉着脸阔步走出太和殿,迎面便遇上了乾清宫总管太监常英。
  此刻黑鸦鸦的云层在皇宫上空低垂着,似阴霾压在头顶上,闷得人透不过气。
  “太子殿下,圣上邀您同往西苑围猎。”常英朝他讪讪一笑。
  然而,向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皇太子却甩了一个冷脸给他,只命身边的舒庆备马前往西苑。
  常英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感慨,怎么偏偏圣上就是认准了杨尚仪呢!
  这一个月里他是亲眼目睹了杨尚仪是何等受宠。
  他可是在圣上身边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啊,他真是第一次见到圣上宠幸女人!
  常英进宫前也是娶过妻的,他都从来不知男女之事竟会如此激烈,果然真龙天子与他们这等凡人就是不一样……
  而他愣神的片刻里,太子已骑着骏马抵达了皇宫西侧的御苑。
  他踏着石桥登上瀛台,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涵元殿内,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人。
  可引入眼帘的画面,却让萧琂的心脏仿佛被人攥了一下。
  少女只着一袭雪青色寝衣,青丝披散,小脸苍白,神色恹恹地窝在他的父亲怀中。
  皇帝手中还端着个甜白釉瓷碗,盛着一碗苦涩浓稠的汤药,欲要亲自喂怀中少女喝下。
  昨日他们二人在湖畔的凉亭内放纵了一番,回来后杨满愿便着了凉,虽未起热,可头脑总昏昏沉沉的。
  沉吟须臾,萧琂又往里走了些,声音微哑:“愿愿,孤来接你回东宫。”
  闻言,杨满愿不禁杏眸圆瞪,发胀的头脑倏地清醒过来。
  正当她面露不可置信时,另一道低沉冷厉暗含威胁的男声又在她头顶响起——
  “愿儿,你是跟太子还是跟朕?”
  第37章 造化弄人?
  殿内博山炉上云雾缭绕,熏香弥漫,却也掩不住浓郁苦涩的药味。
  才刚早朝结束,两个男人皆着隆重肃穆的正式朝服,一个是帝王规制的明黄色,一个是储君规制的金黄色。
  她不会是在做梦吧?杨满愿悄悄咽了口唾沫,脑中一片浑噩。
  这对天底下至尊至贵的父子同时目光灼灼地望向她,神色晦暗难明。
  一时间,殿内阒寂无声,仿佛可以听见她湍急的心跳。
  少女身上雪青色寝衣的衣襟微敞,隐约可见精致如蝴蝶停栖的锁骨,以及雪白颈间淡淡的粉痕。
  萧琂看在眼底只觉刺眼至极,心脏阵阵酸涩又剧烈的收缩。
  若说方才他还心存侥幸,如今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他自幼敬爱崇拜的父亲居然觊觎他的女人。
  萧琂鼻翼微酸,薄唇轻抿,垂眸敛下眼眶的涩意。
  他缓声道:“愿愿在西郊皇寺祈福一月定是受累了,孤来接你回东宫。”
  杨满愿心神微怔,错愕地凝目。
  太子殿下这是……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皇帝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愿儿,朕昨日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他昨日说的是,太子年轻,未必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而他却自信自己能做到此生只要她一人。
  杨满愿眼神闪躲,心底微微发虚。
  她昨日压根儿就没留心听男人说了什么话,也没料到此刻他会突然问起来……
  皇帝薄唇微勾,“愿儿,你告诉太子,你要跟朕留在这儿,还是跟他回东宫。”
  若非他提前下令,太子不可能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瀛台涵元殿中。
  他就是要让太子亲耳听见她的抉择,叫太子彻底死心。
  杨满愿瑟缩了一下,沉吟半晌。
  回东宫,哪怕太子会对她这段过往心存芥蒂,可她到底还是经过正式册立的尚仪,可以公开接受文武百官与命妇朝拜,还能光明正大召母亲与妹妹入宫相见。
  而若是继续留在这儿,她只能隐姓埋名,无名无分地被关在这偌大华丽的牢笼中。
  不过片刻,杨满愿心中便做出了决定。
  她暗暗吸了口气,嗫嚅着说:“妾身想随太子殿下回东宫……”
  闻言,皇帝眼神蓦地变得锋锐,冰冷如刀,“你说什么?”
  而太子面色如常,眉眼沉静淡然,袖下的指尖却是微微颤了下。
  少女又重复道:“要回东宫……”
  皇帝剑眉微蹙,视线紧紧锁在她?脸上,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的眼神格外凌厉,暗含杀伐之气,杨满愿不敢与之对视,求助似的望向丈夫。
  萧琂安抚似的朝她点了点头,旋即又道:“儿臣的车驾刚从皇寺接回杨尚仪,如今中途在西苑小歇片刻,倒是叨扰父皇了,儿臣这就与杨尚仪回宫。”
  他仍唤“父皇”,仿佛方才早朝上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他的本意也只是要接回杨满愿,并非真心要与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决裂。
  他也确实提前安排了车驾前往西郊皇寺,再从皇寺前来西苑,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言罢,萧琂俯身从父亲的怀中打横抱起杨满愿,径直走了出去。
  接触到殿外凛冽的寒风,杨满愿不禁冻得哆嗦了下,萧琂又将她抱紧了几分,并迅速登上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西苑,往东侧的皇宫而去。
  涵元殿内,皇帝仍一动不动地坐着方才的位置,脸色阴沉如水,威挺伟岸的身影仿佛一座伫立的高山。
  “陛下,西北传来急报,您看要不要……”常英小心翼翼地开口。
  萧恪这才放下手中端了许久的药碗,眉宇间怒气萦绕,冷声道:“拿来。”
  常英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心中五味杂陈。
  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另一头,回到东宫的二人稍作洗漱后,便齐齐上了床榻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