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36节
  思及昨夜她对着自己过分平静的眼睛,洛明瑢隐秘地叹出一口气。
  他摸摸孩子脑袋:“好了,去睡吧。”
  沐浴不须假手,殊不知哄孩子睡下又是一个难题。
  看着两个孩子在被窝里乖乖闭上眼,洛明瑢终于可以回佛堂去,走到外门又想起帘帐未放,三春已有蝇虫,他折返回去。
  正好撞见二人趴着滑下床。
  “你们在做什么?”洛明瑢不得不严肃起来。
  釉儿道:“我还不困,我等阿娘回来。”
  丕儿则可怜巴巴地扬起脸:“阿爹,我功课还未写完……”
  “不能玩,功课明日早起再做。”洛明瑢沉下来脸,“现在躺下,闭眼。”
  这句威严的话并未收到效果。
  釉儿将脸一甩:“阿娘还没回来,我不睡!”
  “我也要等阿娘!”
  “听话,睡醒了阿娘就回来。”
  阿爹的话并未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两个孩子又开始拼起谁的哭声大。
  洛明瑢捻动佛珠,将清心咒诵起,恍然觉得挑水砍柴一整日怕是不会比眼下累。
  原来真正修行在此处,沈娘子才是真仙人。
  许诺了千百条,他们才肯乖乖躺下闭眼。
  洛明瑢只怀疑以后为了哄他们吃饭睡觉,是不是还得把皇位打下来让他们坐上去?
  他还在摸索着怎么当爹,殊不知对小孩儿也要恩威并施,他只是一味地答应下来,反而助长小孩的贪婪。
  所谓“严父慈母”确是有道理,他经年不在,沈娘子一人兼挑,是“严父”也是“慈母”,自己不及她良多。
  洛明瑢索性不走了,守在床边等他们真睡熟再说。
  不过今日也算有些成效,折腾一天的釉儿终于对她爹没那么抗拒,靠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经这一日带孩子,洛明瑢只有一个念头:他欠沈娘子良多。
  也更明白沈娘子为何心冷。
  罢了,现在都睡下了,教养之事以后再说……怕是也没那个以后了。
  也好,如此便好。
  夜色渐浓,她却还没有回来。
  洛明瑢无法安睡,起身到丕儿和釉儿读书的屋子里去。
  几声呼哨,院里拂过一阵风,蒙面人出现在窗外:“劳烦为贫僧寻沈娘子踪迹。”
  这么多年,洛明瑢第一次派人做事。
  此际他走不开身,一个人在瑜南城里找人更漫无目,只能找他们。
  黑影点头离去。
  等消息的当口,洛明瑢翻看起孩子们平日的书册。
  丕儿的书上字迹干净,可见平日爱惜,釉儿的书册皱皱巴巴,鸡鸭鱼羊乌龟全画了一堆,还有乱七八糟的童谣,洛明瑢读来,无奈又好笑。
  旁边还随意放着一堆,多是诗集药典一类,大概是沈娘子在看的书。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