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35节
  “给贫僧吧。”他接过布袋子。
  这招竟然奏效,有了米饼,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台阶上,低头吃得认真,话都不说一个字了,除了——
  丕儿:“阿爹,吃完了,还要。”
  釉儿:“我……也要。”
  四只小手捧在眼前,洛明瑢将每只小手都倒得满满当当。
  瞧他们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吃,洛明瑢心中温软,去打湿了帕子将二人的脸擦干净。
  这样,沈娘子回来应是放心了。
  雯情看着姐弟俩满手的吃食,暗自倒吸冷气。
  平日娘子只给三五颗哄着别闹,如今郎君给这许多,俩孩子撑得,定是吃不下晚食了。
  洛明瑢无知无觉,等他们吃完,带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明瑢……是老夫眼花了?”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认人。
  丕儿拉着阿爹的手,歪靠着他,同夫子说:“先生,这是学生的阿爹。”
  “哦,哦,老夫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
  他举起戒尺,洛明瑢伸出手。
  戒尺轻轻几下敲在掌心。
  “弟子知错。”
  他为的是当年放弃殿试之事,辜负了老先生的期盼。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
  洛明瑢行弟子礼:“多谢夫子为他们授业。”
  早间送来,午间洛明瑢又去接他们散学。
  沈娘子仍未回来,洛明瑢回佛堂的安排一搁再搁。
  小厅里,釉儿追着丕儿打闹,两个人绕着饭桌转,就是不肯停下来吃饭,洛明瑢不免疑惑,这两个孩子那么乖,怎么一到吃饭就坐不住。
  他只能问雯情:“他们平日都是如何吃饭睡觉的?”
  雯情摇头:“平日娘子只要吼三声,小娘子就带着小郎君过来吃饭了。”
  洛明瑢想不出沈娘子吼人是什么样,也学不来这一招,他只能将二人捉拿,放在膝上抱好,他们扭成麻花也不松手。
  “乖乖吃了饭,贫僧教你们扎风筝可好?”
  釉儿把头一甩:“了不起吗,我阿娘也会扎风筝!”
  丕儿也兴致缺缺:“爹爹,丕儿想看书……”他没说的话是,他不喜欢吃叶子菜。
  洛明瑢换了一招:“要是你们乖乖吃了饭,就带你们放焰火,可好?”
  “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伸手端起了碗。
  洛明瑢也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他们答应得那么快,哄孩子似乎也没那么难。
  一旁的雯情白眼已经翻上天了。
  郎君最好有本事天天喂零嘴、放焰火哄两个孩子睡觉。
  第24章
  洛家库房里就有不少焰火,还有拿在手里玩的烟花枝子。
  焰火将庭院点亮,似银河散落人间,洛明瑢自十六年前离宫之后,再未看过焰火,他以为青灯古佛就是余生。
  此有顾彼有,此生故彼生[1]
  命数受无数因缘交错而成,当真是不随人定,难以捉摸之事。
  十六年上下求索,未尝知道有一日,他竟会儿女在怀,得享一刻人间喜乐。
  可惜沈娘子不在这儿。
  其实没什么可不可惜,一场焰火罢了,太过执着圆满,就失了这一刹那的欢喜。
  孩子们玩得开心,洛明瑢无暇欣赏太久的焰火,只盯好两个孩子莫要受伤。
  大的焰火远远地放,洛明瑢不让他们靠近,就是小的烟花枝子,也一臂一个,把住他们拿烟花枝子的手,不让他们乱甩伤到自己。
  沈娘子如今生他气可一点也不收敛。
  “阿爹,阿爹,我的!我的!”
  丕儿急得话都不会说。
  洛明瑢接过烧到手边的烟花枝子丢了出去,釉儿的烧得也差不多了,他照样丢了出去。
  “还要,阿爹,丕儿还要!”
  洛明瑢又一人分了一根,明黄的烟火映着稚嫩的笑脸,釉儿对他也没那么抗拒了,可还是有点心事的样子。
  “要是阿娘在这儿就好了。”
  她声音不大,洛明瑢还是听到了。
  他摸摸女儿的头:“明日再放一次吧,那时候她就在了。”
  釉儿揪紧的五官这才舒展开,小幅度点头:“好……”
  意识到自己在对谁笑,又默默地扭开脸。
  雯情也分了烟花枝子,开心地在手里甩成一朵光点聚成的花,煞是好看。
  她难得多说了一点话:“奴婢想起娘子在怀小娘子那年年关,远远踮脚看别人家的焰火,差点摔了,奴婢吓得都要去找大夫了。”
  怀釉儿时?
  洛明瑢又想起她独自跑下山那一夜。
  是他当年修行不够,意气太多,才说出那些把她气走的话。
  将一把烟花枝子放在雯情身边,他道:“劳施主再与贫僧多讲些吧。”
  得了这么多玩的,雯情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说得更加仔细:“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奴婢还记得,瑜南下雪了,走路都打滑,洛家人口不多,年关下都聚在大老爷那边,娘子就一个人大着肚子躺在那亭子的摇椅上,她那时候胃口不好,借着暖炉烘橘子吃,主院热闹,但她不乐意去,她说洛家没人把她当正经娘子,不去打扰他们欢聚,
  天空黑漆漆的,突然被焰火炸亮,院子里热闹了点,娘子站起来看,她看得太入神,忘了自己有身孕,踩在一块冰上滑倒了,虽然扶着柱子才没摔在地上,但动作太大,奴婢担心有个万一,想去请大夫来看看,娘子也不让去,幸而后来瞧着没什么大碍。”
  “她怀釉儿丕儿时,又是怎么过的?”
  周氏历来只说孩子的事,洛明瑢为六根清净,更不想主动去问沈幼漓的事,只在知道沈娘子生产时,才回来,站在隔墙院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为沈娘子诵经祈福。
  釉儿出世在半夜里,得知母女平安后,他又独自走回山上去了。
  到今日,他心境更改,也想揭开一些旧过往。
  雯情也不管他什么心思,郎君既问起,她就和盘托出:“怀小娘子时娘子吐得可厉害,一日里吃不了几口饭,大夫人寻遍了整个瑜南城也不见有她吃得下的,眼看一路瘦下去,三四月时担心人都要没了,幸好过完头几个月才有点胃口,但瞧着也是强塞,跟嚼蜡一般,没滋没味的,但娘子吃得拼命,人就这么慢慢养过来一点了。
  那阵子娘子笑得也少,常常低头数自己钥匙,打开柜子看,念念有词地,说熬过这一程,她就可以走了,生小娘子那一日可艰难,一天一夜,奴婢都怕她生不下来,当时娘子哭得眼泪都干了,幸而熬了过来,不过奴婢阿娘说女子生子都是这样的,天生就该吃这一遭苦,之后就好了,结果到了小郎君还是不顺利,那时她掐着床头,指甲全是裂痕……”
  “她为何一个人养两个孩子?”
  洛明瑢清楚养育艰难,沈娘子为何不寻人分担?
  “大夫人在乎这两个孩子,生下之后派了许多人伺候,生小娘子才过三个月,娘子就回了山里,不过很快又回来,每日守着小娘子寸步不离,小娘子起夜多,她常常半个晚上都不睡,抱着小娘子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哄,
  后来又怀上小郎君,娘子就不再上山了,等他们大些,娘子将多余的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奴婢,她一切亲力亲为,全然不像先前说的,生了孩子就要走了,奴婢总觉得她想多抢出些时日,多跟他们待一会儿……”
  雯情万事不过心,但娘子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她还是看到了眼里。
  “娘——”
  是釉儿下意识大声喊,洛明瑢看去。
  并不是沈幼漓回来了,而是烟花枝子快烧到丕儿手上,他不知道扔。
  洛明瑢眼疾手快,伸手去拧灭了,才没烧到丕儿手指,虽有惊无险,丕儿也吓得哇哇大哭。
  他压下心潮汹涌,将抱孩子在怀里,道:“这些玩物到底危险,走吧,沐浴过后早些睡下。”
  雯情带两个孩子去沐浴,洛明瑢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四方屋子。
  沈娘子就是在这儿养大了一双儿女,屋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他未尝做好一日父亲,却好像能看到她从床上起身,给孩子束发,盯着他们吃饭的样子,陪他们温书的样子……
  若真如釉儿所说,两日后她要离开,这些就都不存在了。
  他在佛门禅房幽寂,暮鼓晨钟,她在人间,听孩子一时的笑一时的哭,若强行拆离,有违人伦。
  他不愿沈娘子肝肠寸断。
  可是——
  “啪嗒啪嗒——”
  是湿漉漉趿着鞋跑来的声音。
  思绪到孩子们跑回来为止,洛明瑢睁开眼睛,似看到两只刚出生的雏毛小鸭子,道:“不可衣冠不整跑来跑去。”
  釉儿和丕儿鼓起腮帮子,原地坐下要把鞋子扽好。
  他取来干燥的帕子:“先擦干。”
  埋头给自己擦脚的娃娃甚是可爱,小身子团成两个团子,见之令人心喜。
  洛明瑢眼前看到的,就是每日里沈娘子看到的。
  一时恼一时爱,他才一日尚且如此,沈娘子大概——爱极了他们。
  大概这洛家的一切、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