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28节
  洛明瑢自认若与妻儿生活在一起,早晚会拖累他们。
  他放弃还俗的念头,转身拜入禅月寺,彻底成了一个出家人,甚至刻意断绝与他们的联系,不捎任何文书,往来如同香客拜见。
  同沈娘子说的话到底是食言了。
  回不了洛家,无法为她分担养育之责,洛明瑢心中有愧。
  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回望平生未有一日顺遂。
  洛明瑢未知世间竟有这么多不如意,能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更找不到一个能恨之人,只能日日诵经礼佛,寻得超脱。
  听周氏提起盘桓在心中多年的旧事,洛明瑢倒是不负修行,已能淡然处之。
  “十六年前,非人力能阻止,若先皇不杀贵妃,禁军哗变,雍朝百年基业倾塌,只会殃及万民。”
  “你看得明白就好。”周氏欣慰,“如今这局面,你更该娶了瑞昭县主,入赘郑王府。”
  “为何?”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雍都的人已经快到瑜南了,你为什么不说!洛明瑢,你没法一辈子藏下去,现在该庆幸沈氏他们的身份还能藏住,你不想死,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
  洛明瑢突然回瑜南,周氏便觉得不对劲儿,今日一早才知道雍都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执掌神策军跟鹤监的凤军容,瑜南形势已算危急。
  说来从讲经堂县主遇刺起她就该警醒起来,那些所谓的漠林军根本不像寻仇,反而似乎是冲明瑢去的。
  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无论是不是雍都来的,都证明他们怀疑到洛明瑢身上,不然周氏也不愿意火烧火燎地找郑王当靠山,只颐养天年便罢了。
  “不须大夫人来选,贫僧绝不会娶县主。”
  “你不娶我就吊死在佛堂里!”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洛明瑢冷然:“贫僧不知,大夫人还要以命相挟多久?”
  “我已经同县主说定三日后你会还俗,若你不娶,洛家死光了倒好,你的两个孩子也不要了?”
  佛堂陷入沉默。
  周氏也知道自己逼他太甚。
  当初逼出来两个孩子,现在又用两个孩子的命逼他就范。
  她也不想把洛明瑢逼到这个份上,但世事无常……
  她叹了口气,面容苍老了几分:“如今我的命是不管用了,只能拿釉儿还有丕儿的命来要挟,你也别怪我,贵妃将你托付予我,我得保你活着,娶了县主,投奔郑王,这就是你的后路,你的身份就是一道圣旨,让郑王师出有名,他会看得上你的。”
  郑王不可能让县主嫁商户之子,但他已有反心,必定有意拉拢一位皇子,打个正统的旗号,就能剑指雍都。
  “大夫人所谓活着,就是让贫僧当叛臣贼子?”
  “当年先皇北逃,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三王却在南面无诏称帝,即位不正,焉知你不是正统?当年在北地围城之中,先皇早有御诏要传位于你,你就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这当然是周氏信口胡诌的,但郑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的话荒唐得洛明瑢想笑。
  “从未有血书传位一事,贫僧是血脉混淆之人,从无即位资格,若再帮郑王,就是遗臭万年之人,妙觉宁愿身死,也不会成郑王起兵的借口。”
  “雍朝于你从未有过宽容,只怕连你的孩子也不会被放过,值得吗?”
  “一家死,好过战事再起,万家流亡。”
  洛明瑢对雍都没有半分感情,只是助纣为虐之事,绝不可为。
  周氏恨他执拗:“就算你一家死了,战事也绝无平息的可能,你难道看不清楚,如今节度使权势太大,野心勃勃之人不知凡几,雍朝会一直的乱下去,救不回来了!”
  盛世早已跟着贵妃一起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激动得眼底有了点泪光,洛明瑢起身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前日贫僧外出,日落之时在街边吃了一碗素馄饨,掌勺娘子坐在灶台边捶背,捶完之后点起铜板,还说若天天生意都那么好,再过几个月她攒够银钱再起一间小房,她说女儿大了,不好一家人睡一间屋子里,“
  洛明瑢缓缓说起家常,
  “是以贫僧便盼她明日能出摊子,后日也能出摊子,多有几日生意可做,早日攒够银钱起那间房子,战事早晚会起,时势非人力能阻止,但这一日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周氏明白他的意思,逼他投奔郑王,自己心中又何尝好受。
  “可事已至此,不娶县主,咱们这偌大的一家人如何避祸,你有解救之法吗?”
  “贫僧会去见郑王一面。”
  “去了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必管,只请勿要惊扰沈娘子和两个孩子。”
  “不如咱们今日就收拾行囊,带着你跟俩孩子,到西南、岭南、南洋去!”
  洛明瑢摇头。
  “贫僧此举是为天下,非为一人。”
  眼下是劝不住他,周氏低头思索良久,只勉强点头:“好。”
  —
  周氏骗了洛明瑢。
  第二日天没亮,她就让婆子将几年未来请安的沈幼漓提过来了。
  “生下丕儿已经四年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窗外天色墨青,周氏的话撞钟一般,让沈幼漓困倦一扫。
  她略思索过,道:“妾身该为县主让路了?”
  周氏道:“四年前你就该走,是老身太心软,觉得孩子们没有阿爹,也该有个阿娘陪着,其实大错特错,老身不该让他们知道你是谁,没有感情,才不会有这么多牵绊。”
  那两个孩子不属于沈幼漓,洛家怎么安排,她其实是无权置喙的。
  真话诛心,沈幼漓眼中闪过一丝仓皇。
  “我的孩子会平安无事吗?”她只在乎这个。
  “那也是老身千求万求来的孙儿,他们姓洛,老身拿性命同你担保,他们会平安无事。”
  “好,且允我几日时间,同孩子们告别。”
  “最多三日,不要想着带他们离开,那样只是害了他们。”
  “我知道。”
  她终陷颠沛,带着两个孩子只会害他们跟着吃苦。
  在沈幼漓步子刚要迈过门槛的,周氏又问:“你对明瑢是否有情?”
  沈幼漓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从来只图洛家的荣华富贵。”
  “好,去吧。”
  这样最好,总归是两条路上的人,干干净净,彼此没有挂念才好。
  —
  晚间,沈幼漓哄睡了两个孩子,自己却难以入眠。
  三天……只能再陪他们三天了。
  都还这么小……
  沈幼漓亲了亲两个孩子。
  “也好,留你们在洛家才能平安长大,一直能睡在这么好的被子里,吃这么好的东西,能读书写字,没有风吹、日晒、雨淋……”
  可这话也不尽然,只要有那县主在,谁又能保证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呢。
  若是县主能死掉就好了,她的孩子才真能平安无事,不至于被欺负。
  沈幼漓从没杀过人,但看今日县主做派,人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那自己何必忌惮。
  瑞昭县主厌恶自己,来日若得知真相,不说对洛明瑢如何,沈幼漓的两个孩子一定会成她眼中钉,肉中刺。
  可杀县主不是易事,波及也大,难有万无一失撇清干系的法子。
  想到夜半,沈幼漓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找点事做。
  庭院池塘边,一盏防风烛台放在小几上,对着满池月华,沈幼漓也不嫌麻烦,将白日嘱咐雯情举竿打下来的青梅挑拣好,用盐将青梅的外皮搓洗干净,一个一个摆在簸箕上。
  正忙活得有滋有味,一片阴影投到身上。
  还没等她抬头,一张脸似冰壶秋月,就这么低了下来。
  池塘映着星月,波光粼粼,似碎银散落,照见他昳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沈幼漓差点从小杌子上摔下去。
  洛明瑢扶住她的手臂。
  “吓我一跳!”
  沈幼漓生气拍了他一掌。
  待人坐稳,他半蹲在沈幼漓面前,穿着一件家常单衣,檀香和皂香混合出山寺清晨那般清凉却沉寂的气息,将青梅的酸味都驱散了不少。
  穿回家中的僧袍已经早被洛明瑢在井边洗过,还晾在风里。
  他开门见山:“你与廖管事相看了?”
  他不问周氏却来问她。
  沈幼漓答得也轻巧:“大夫人说是就是。”
  洛明瑢不喜欢含糊不清的答案:“那日他真在禅月寺?”
  “你自己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廖管事难道连你和县主一起骗?”
  骗?那就是不在。
  这程放下,洛明瑢又提起一程:“今日贫僧没有为你说话,你心中有怨?”
  “没有,你帮我说话连累我和两个孩子,我才会对你有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