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这话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杨儇不敢不受,起身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重新落座。
  “杨大人,你方才说的‘证据’是什么?”蔺宁问道。
  “回太傅,乃是下官收集的王家罪证。”杨儇反应很快,他见褚元祯低头专心剥鱼刺,便知道今晚主事之人是谁了,赶忙冲着蔺宁再行一礼,“这个王家可谓富阳一霸,向上攀附官员,向下横行乡里。下官于县里推行土地变革,最大的阻碍便是这个王家,后来下官许诺拿出税收的两成作为补偿,王家当时同意了,但事后又想索求更多,下官不肯,他们便连同当地的豪绅一起到县衙闹事,实在可恶。”
  “这个王家……”蔺宁顿了一顿,“是追杀你的人?”
  “下官猜测,正是。”杨儇实话实说,“王家的家主叫王正甫,说他攀附官员一点儿也不冤枉,他与杭州府知府徐昌私下交好,此前县令府办白事,徐昌竟肯亲自前来,似乎就是要看看下官究竟死没死。另外,下官收集的证据里也有俩人的来往信件,字里行间全是对于土地变革之法的不满。”
  “你说的土地变革之法本宫也有耳闻,去年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呈上的年收账目里就有你们富阳的。”褚元祯接过话茬,“富阳的账目漂亮,良田的产值喜人,但是,此事却没呈到陛下的案头,你可知为何?”
  “为何?”杨儇诧异地抬起头,“下官是特意附上的!”
  “杨大人似乎不会做官啊。”褚元祯眼皮都没抬,“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土地变革之法乃是收回原本属于私人的土地,由你们县衙统一管理,杨大人收了王家的地,才拿出两成作为补偿,而王家本来可以挣得十成的。”
  “哪里来的十成!”杨儇一时心急,不由得提高了音调,“他王家占着近百亩‘天’字号地1,原本可以养活上百人,可王正甫这个老狐狸精于算计,根本不愿意雇人打理,半数良田就这么荒着!百姓手里只有‘人’字号地,辛苦一年还不够喂饱自己的肚子,朝廷的赋税收入不能降,我们又能去哪里凑银子、补窟窿?!”
  “杨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朝廷的错?”褚元祯抬起头直视着他,“杨大人可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王家的‘天’字号地乃是祖上所得、朝廷所赐,便是陛下想要收回,都得先由内阁拟诏。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胆敢动士族的土地,行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王家杀你,不冤。”
  杨儇身子一震,站了起来,他内心似波涛翻涌,却又不敢擅自离席。
  成竹见了,慌忙将人按回座上,“杨大人先坐下,殿下……定是有别的意思。”
  褚元祯哂笑一声,“本宫言尽于此,没有别的意思。”
  一顿饭吃到现在,杨儇筷子还没动,他沉默许久,终于拿起酒杯,“下官自幼喜都史书,早知变革不会容易,常常伴有流血乃至身死。下官坚持推行土地变革之法,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富阳逃到京都,也算是流过血了,明日,下官便去登闻鼓院,不得说法决不罢休,此事就不劳五殿下费心了。”说罢一饮而尽。
  话到此处,倒是蔺宁笑了出来,“子宁,说正事吧,莫再试探杨大人了。”
  试探?
  杨儇倏地瞪大了眼,“五殿下在试探下官?”
  “嗯。”褚元祯将剥好的鱼肉放到蔺宁面前,拿手帕擦过手指,才道:“余杭是临河王氏的封地,杭州府知府进京述职时,一举一动都被王氏盯得死死的,那个王正甫之所以敢这么做,不过是仗着背后有王氏撑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大人可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何人?你要去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可你的冤主是王氏,是大洺的五姓门阀,此事非同小可,本宫自然是要试探一下杨大人的胆识。”
  “是、是该试探。”杨儇终于缓过神来,“那、那下官该做些什么?”
  “等。”蔺宁缓缓开口,“委屈杨大人,这些日子就呆在府里,安安静静做一个‘死人’。待时机合适,自然会让杨大人起死回生。”
  第82章
  话到此处, 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杨儇:朝中之事自有旁人斡旋,于他,只需听从吩咐即可。
  用完饭, 杨儇由成竹引着去往后院, 褚元祯拉着蔺宁回了主院。
  廊下黑漆漆的, 褚元祯刚想唤人点灯, 蔺宁抬手捂了他的嘴,“不要叫人。”
  “嗯?”褚元祯不明所以。
  “不要——不要回去。”蔺宁的呼吸间带着酒气,他方才有些贪杯,这会儿脚底发软,干脆倚在了褚元祯身上, “自打眼睛坏了, 我几乎日日呆在屋里,太闷了, 好子宁,带我走吧,去哪都行。”
  褚元祯禁不住他这般软磨,掐着腰把人抱住,问道:“想去哪儿?”
  蔺宁踮了踮脚, 他觉得褚元祯又高了, 想亲却怎么也够不着, 急得出了汗。
  褚元祯也渗出了细汗, 他抬手挡住蔺宁的脸,面上强装镇定, 带着人朝马厩走去。
  静谧的夜里突然响起马蹄声。
  早就过了城门落锁的时辰,守城的侍卫远远望见俩人一马快速驶来,刚想喝止, 抬头对上褚元祯的目光,惊得赶忙列队行礼,“五、五殿下,这么晚……”
  “开门。”褚元祯沉声道:“出了事我担着。”
  城门轰然开启,蔺宁双手扶着马背,在疾驰中转身回望,“宵禁……”
  褚元祯没让他说完,俯首堵住了他的嘴。蔺宁本就不善骑术,这会儿又醉着,被褚元祯圈在怀里,在亲吻里无处可逃。
  马儿一路朝前奔去,俩人在颠簸里越贴越紧。
  蔺宁的衣袍乱了,褚元祯用手掌摩挲着他的后背,摸得他哪哪都热。
  酒劲愈发上头,连扑面而来的夜风都是热的,蔺宁一把扯开褚元祯的衣襟,仰着脖子说道:“我们还没在马背上做过。”
  褚元祯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只落下一个轻吻,“别闹,这可没地儿给你擦洗。”
  蔺宁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是不是不行?你若不行,换我。”
  “你激我也没用。”褚元祯不吃这套,淡定地回复:“你是不是饿了?等回府喂饱你。”
  蔺宁快羞死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小人,总想让褚元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全部都给自己。
  丑时时分,他们跑到了最北边的草野,抬眼就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漆黑的苍穹在他们头顶如墨般展开。
  褚元祯率先下马,把蔺宁抱了下来。俩人席地而坐,初夏的夜风卷过大地,风中满是劲草的清香,蔺宁贪婪地吸了好几口,觉得整个人都爽快了。
  “等一等。”褚元祯在风里拥着他,“再有一个时辰,就日出了。”
  “我又看不到。”蔺宁瘪了瘪嘴,“你存心气我。”
  “我也看不到,这里是北面,太阳被山头挡住了。”褚元祯顿了顿,“但是,能看到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我会告诉你远处的山峰是什么模样,也会告诉你天上飘着什么形状的云,你想看什么,我都告诉你。”
  “褚元祯,褚子宁。”蔺宁突然正经起来,“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们去看日出吧。”
  褚元祯没答话,默默地把人抱紧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突然炸出一抹金光,将流云都染成了明黄色,万丈山头霎时被点燃,昏暗极速褪去,现出火烧一般的金辉。
  “金光破晓。”褚元祯贴在蔺宁耳畔轻语,“看什么都可以,有我在,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
  富阳之事不宜耽搁,在褚元祯的授意下,内阁开始发力。
  顾本青直接将富阳土地变革之法整理成册,在早朝时呈上,并犀利地指出杭州府知府“知情而不报”,怕是受人威胁。
  此言一出,满堂错愕。
  户部尚书谢逵当即跳出来反驳:“顾大人慎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怎能揪着一点小小的功绩议论?威胁之说更是荒唐了,我大洺素来有法有度,何人这么大胆,竟敢威胁朝廷命官?”
  顾本青看了他一眼,冷道:“谢大人当真不知吗?若如谢大人所言,知府进京述职述的是民生百态,那此等土地变革之法为何不述?富阳县一县的良田收成可抵其他两县之和,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民生之大计吗?至于‘威胁’之说,更是无需下官多言,富阳地处何方、又是谁的地盘,谢大人应当最为清楚,谢大人,您不就是余杭人士吗?”
  富阳表面隶属杭州府管辖,实际上整个余杭都是临河王氏的封地。顾本青话里话外针对的人是谁,谢逵心知肚明,但他能做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便是王氏保荐的,因此这会儿他打碎了牙齿也得替王氏说话。
  “可笑!”谢逵立刻反唇相讥:“顾大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个明白话,难道是心虚不成?前阵子折进去一个李家,如今想对王家下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人人都见不到旁人好,人人都想取渔翁之利,顾大人此番出头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