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京都回暖已有些日子,建元帝的榻侧仍燃着炭盆,他的面上满是汗水,枕间已被浸湿一片,看到蔺宁,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下,“他、他说自己毫不知情,枫山围场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出事后他查了账本,才知府内管事与那保定府知府暗中私通,以他的名义……咳、咳咳……中饱私囊……”
  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建元帝浑身颤抖着,用力抓着蔺宁手指,“朕……朕……该不该信?”
  蔺宁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但该不该信,他说了不算。他反握住建元帝的手,“陛下,让四殿下起来吧,普通人跪久了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四殿下。”
  “让他跪着。”建元帝气若游丝,咳也咳不起来了,“他府上的管事害怕事情败露,竟要置堂堂大理寺卿于死地!一次不成,再雇鹫人行凶,朕不罚他,又能罚谁?”
  蔺宁没有应声,这是京都权贵惯用的找人顶包的法子,与西番暗通款曲之人究竟是谁?那个管事是不是在替主子背锅?这些都无从查证,但建元帝这么说,显然是信了,显然是要在这最后的关头里,将褚元苒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自古帝心难测,蔺宁却在这一刻明白了,建元帝吊着一口气见他,并不是想在他面前痛斥褚元苒的不是,而是——
  “蔺卿,朕思来想去,唯你,朕……”建元帝看着他,像是夜行之人看到了曙光,“朕曾有四子,丧一子,还余仨。朕也想把这天下传给自己的骨肉,可老二荒唐,老四是这幅样子,老五……老五才及冠。大洺终究不是我褚氏一族所有,李、钱、墨、王各有各的心思,传给太子,至少还有李家作保,朕也不算愧对先祖。”
  蔺宁默不作声。
  “只是,只是!”建元帝突然瞪圆了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拽着蔺宁手臂,“太子终究非朕亲生,若来日,他们兄弟起了异心……帮朕,蔺卿,你要帮朕……”
  蔺宁惊慌失措,“陛下!”
  “听朕说完!”建元帝呕出一口鲜血,他顾不得擦,“首先要看好老四,太子终究还年轻……没有玉玺,就不算真正为帝,朕、朕把玉玺交给你,你要保……他们……无……恙……”
  蔺宁想唤太医,建元帝将他死死摁住,“大洺江山,必须姓褚……必要之时,废、废……”
  废帝?!
  风吹动了寝殿的帷幕,建元帝蓦地坐了起来,凑到蔺宁耳畔,“玉玺在……”
  在哪?!
  蔺宁半跪在地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建元帝闭上眼,向后栽倒在床上——那眉头至死都没松开,眉间的阴郁始终未散。
  第57章
  木窗被风吹得劈啪作响, 远处似有闷雷滚过,这场雨终究是浇下来了。
  蔺宁站起身,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建元帝死了。
  作为大洺的第四任皇帝, 建元帝从自己兄长的手中接过了皇位, 在位二十九年, 也算民安国泰。他这辈子最为疯狂的举措便是封了兄嫂为后, 谁也说不清他为何会这么做,或许正是那日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的时局。
  殿门不知被何人打开了,蔺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放下床头的帘帐,最后看了建元帝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褚元恕站在门口, 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蔺宁。他的身后站满了擐甲执锐的士兵, 在骤雨里宛若一座铁壁铜山。
  蔺宁看向他,“陛下驾崩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似平地起雷,炸响在褚元恕耳畔。俩人站在光影的交错里,褚元恕突然失控一般吼起来:“怎么会?怎么会!父皇同您说了什么?父皇死前说了什么!”
  “世安!”蔺宁措不及防,向后退了半步, “你冷静些。”
  “老师说得简单, 如何冷静?死的是父皇啊, 我要如何冷静!”褚元恕压制着情绪, 薄唇微颤,“不可能……父皇、父皇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有交代?没有……提到我?”
  后方乌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缝, 只见皇后李氏冒雨而来,左右侍女争先为她撑伞,可那华贵的衣袍还是湿了一片。她毫不在意地跨过满地雨水, 一步一脚印地拾级而上。
  褚元恕随着她的脚步缓缓转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又让母后操心了,母后怎亲自来了?”
  “本宫不来,你要如何应对?”李氏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满祥身上,“进去看看,有不懂的就出来问,本宫就在这儿等着。”
  暴雨瓢泼似的倾泻下来,疾风卷着雨珠吹入檐下,打湿了众人的衣袍。蔺宁不敢在此时丢了礼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臣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他——”
  “本宫猜得到。”李氏抬手示意他噤声,“太医院早就预判到了,此乃我大洺必经之劫,经此一遭势必会引得朝局动荡,太傅……可愿协助本宫一同渡过此劫?”
  “承蒙娘娘不相弃,臣愿效犬马之劳。”蔺宁答道:“娘娘想让臣如何做?”
  “不过是尽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李氏慢声细语地开口:“还请太傅先移步本宫宫里,这会儿雨大,天也暗下来,出宫的路怕是不好走。”
  言罢,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急闪,随即雷声轰鸣。
  雨越下越大,像是有人在天上凿了个洞,整个京都都湮没在一片水雾中。褚元祯烦躁地在屋内踱步,问道:“太傅去了多久了?”
  成竹不敢扯谎,“大约两个时辰。”
  “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两个时辰了还不回来。”褚元祯眉头紧蹙,“等不了了,我要进宫。”
  “殿下,急不得啊。”成竹劝道:“陛下近日来只见东宫,连早朝都停了,满朝文武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您怎好在这时当这出头的椽子呢?”
  “雨下的这么大,太监们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肯定不会送他回来。”褚元祯边说边拿起外袍,“我去宫门口等着,你让小厨房备好热水,再熬上一锅姜汤。”
  成竹自知劝不住自家主子,赶忙去拿油伞,“宫里有咱们的人,太傅不会有事的,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您又不知太傅走哪儿回来,万一走岔了可如何是好?”
  褚元祯没有答话,自顾自地往外走,成竹追在后面给他撑伞,俩人刚刚迈出院子,就见一个下人连滚带爬着跑了进来。
  “殿下,殿下!宫里来消息了!”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时袖口里的水直往下淌,“说、说……陛下……”
  褚元祯蓦地顿住脚步。
  “……驾崩了!说陛下驾崩了!”
  雷雨轰鸣,成竹扶住褚元祯。褚元祯扬手打落了油伞,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袍,就连腰间的玉佩也在淌水。
  “我没有听到宫钟,帝王崩为国之大丧,理应鸣钟四十五下,我一下都没有听到。”褚元祯强撑镇定,“休得胡言!”
  “小的哪敢造这杀头的谣啊!”那人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心急地回道:“传话的公公都到门口了!咱、咱们的人也传回了消息,说陛下驾崩前单独见了太傅,出事之后,东宫带人将奉天殿围了起来,眼下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褚元恕围了奉天殿?他怎么敢!”雨水噼啪地直往下落,褚元祯回屋取出佩剑,再出来时眼中已聚满狠厉之色,“有没有太傅的消息?”
  “这个小的就不知了,那传话的人还说……说皇后娘娘出事后便赶过去了,但是没瞧见宁妃娘娘……”
  成竹已经备好了马,褚元祯没等人把话说完,闪身翻上马背,不顾暴雨,策马而去。
  *
  京都里地势低洼之地已经聚水成河,陆续有轿子往宫里走,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褚元祯在宫门口下了马,就见刑部侍郎沈随之在门边徘徊,沈随之似是等了很久,看见他便立刻迎上来,“殿下,臣斗胆说几句,如今皇后娘娘掌着大局,那殿前守着的除了禁军还有京都营的人,您待会儿千万不可冒进,奉天殿非舞刀弄剑之地。”说罢瞥了眼褚元祯腰间的佩剑。
  沈随之是宁远庭的门生,这番“斗胆”八成是宁老爷子的嘱托。
  褚元祯点了点头,沈随之斜过油伞,俩人一道朝着奉天殿走去。
  满祥在门口候着,看见来人就挑起帘子。一众大臣皆聚在偏殿,褚元祯左右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竟是最后到的,这传话之人得了谁的令、又是先去谁的府上传话一猜便知,最后来的人显然是不得待见的,果真是应了那句——“如今皇后娘娘掌着大局”。
  李氏立于殿中,见人齐了,缓缓开口:“子宁来得迟了,有些话没听到。方才本宫已与内阁商议过,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办好先帝丧仪,断不能在此事上失了我大洺国威,其他诸事皆等丧仪过后再行讨论。”
  这就迫不及待地改口为“先帝”了,褚元祯暗中腹诽,面上却恭顺如常,李氏明里暗里都在点他,警告他不要在此时有所肖想。褚元祯佯装不明地行了一礼,说道:“皇后娘娘执掌凤印,贵为国母,儿臣听从吩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