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116节
  如今有他们辅佐朝政,加之薛召容施政果决,恩威并施,昌国很快便重现太平景象。
  然而时日一长,九五之尊终究逃不过历代帝王都要面对的大事,那就是选妃封后。
  此事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
  多日以来,奏折不断飞上御案,字字句句都在劝谏选妃立后之事。老臣们跪在丹墀之下,颤声进言:“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中宫之位空悬,终究有损国本啊。”
  有人道:“皇上,既已登位就该尽快延续子嗣,培育储君,如此,国家才能安稳。”
  诸多言论层出不穷。
  薛召容每每展开这样的奏本,眉间便凝起深深的沟壑。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朝臣们解释:“朕已有结发之妻,此生此世,朕绝不会另娶他人。”
  可那些老臣们却愈发惶恐,无妻便无子,无子社稷又何以延续?朝堂之上渐渐流言四起,有人甚至担忧这新立的江山又要动荡。
  群臣谏言愈发热切,这日早朝,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竟当庭跪谏,以头抢地:“陛下,中宫不可久虚啊!还请陛下尽快选妃立后。”
  “陛下,不可再拖了,还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薛召容高坐龙椅,望着阶下跪伏的臣子,这些日子积压的怒火与痛楚终于再难抑制。
  他从龙椅上缓缓起身,望向金銮殿外。此时殿外春光明媚,繁花似锦,暖风裹挟着芬芳扑落。
  这番景象看起来是那样美好,可这满目春光落在他眼底,却似褪了色的水墨,愈发黯淡。
  他默了片刻,沉声开口:“朕知晓诸位爱卿皆是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可你们当中,有谁真正体味过思妻之痛?谁又真正了解过朕?你们亦有家室,亦在为家中老小奔波劳碌。朕又何尝不是?”
  “朕从来没有贪图过这皇位,曾经,朕所求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幸福生活。年少时,希望每日能尝到母亲亲手熬的一碗粥,父亲能常伴我左右,过节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一顿饭。”
  “后来年岁渐长,我便愈发渴望寻常人家的温情。我拼命用功,在父亲跟前竭力表现,只盼能得他一句夸赞,几句鼓励。”
  “直到那年春日,我十七岁,在园林的曲径上,遇见了沈支言。当时她年岁尚轻,却已是生得眉目如画,笑起来时,似乎连满园的春光都黯然失色。擦肩而过的刹那,我恍惚觉得,连风都停了,枝头的花竟在一瞬间绽得更盛,芬芳扑面,熏得人神魂俱醉。”
  “那是我第一次知晓,何为心动。”
  “自那以后,我心里便悄悄生了新的念想,不求江山万里,不求权势滔天,只愿寻得一心人,白首不离,生儿育女,共筑一个温暖的家。”
  “可世间情事,说来容易,行来却难如登天。有时你倾尽满腔热忱,换不来对方半分真心。有时你百般迁就,终究讨不得一个回眸。偏生我是个执拗性子,认准的事,九死不悔。总想着,既肯下苦功,终能得偿所愿。”
  “后来我终是娶到了她,那样一个温软良善的人儿。她给我的,不止是肌肤之亲的欢愉,更是刻进灵魂里的疼惜。”
  “或许你们觉得,天下万千女子,总会有再合心意的。可是你们不懂,这茫茫人世,唯有沈支言,用一副柔韧心肠,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志。”
  “从前我活得像陷在泥沼里,越是挣扎,越是沉得深,四周黑得透不进光。直到她的出现,那束光落进来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想借着这点明亮,从污浊不堪的境地里挣出去。”
  “情爱原就是没道理的事。心动时不明所以,痴缠时也不知缘由。可后来才懂,我痴迷的,是她骨子里那股韧劲儿——能让我在绝境里,忽然又生出勇气来。”
  “那些年我过得实在苦,我也曾惶惑,也曾自卑。没有至交,不得亲缘,活得像个孤魂。旁人不经意一句温言,就能让我记挂许久。我贪心得厉害,总想讨要更多、更多。”
  “可她对我说
  ,若有人待我好,予我温情,并非是施舍,亦非怜悯,而是我足够优秀,足够好,该应得的。她教我挺直脊梁,教我看清自己该走的路,鼓励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冲破束缚,发挥最大能力走到最高的位置,为自己,为苍生,争一回。”
  “她还教我,要学会先爱自己。”
  “是啊!我以前好像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爱护自己,只知道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就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得到父亲的疼爱,亲友的关怀。可是,后来我才知晓,我都没有爱过我自己,别人又如何去爱一个不知自爱的人呢,哪怕给与几句温言软语,也不过是可怜你罢了。”
  他的眼睛红了,声音几度哽咽。
  “以前,我从来没有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展现在她面前。我让人看到的,只有亲王府的二公子,只有冷漠无情杀人如麻,只有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嗤笑的可怜虫。这样一个我,那时候还沉浸在不自知中。后来是沈支言点醒了我。”
  “万幸,我与她是一类人,骨子里都带着不肯认命的倔强,有时候她比我更明白,更通透。她并非绝世之姿,亦无惊世之才。可我爱的,正是这副与我魂魄相契的人儿。我自知算不得什么完人,但既寻到了这颗与我共鸣的心,便是拼尽此生,也要给她温暖,护她周全。”
  “大战前,她被薛廷衍囚禁在皇宫数月,那数月我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但是后来的,但她却从未与我说过一句怨言,甚至都还在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只要还活着就好了。”
  “后来,他随我躲到西域,怀了身孕,她依旧没有半分怨怼,反而鼓励我要支撑住,还撑着身子为我披甲。她替我整好战袍,她说着贴心的话。还说,等我回来,到那时,给我们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了很久,虽面上看起来平静,可眼中已是泪水翻涌。
  他再次缓缓开口:“她给我的底气,是让我在尸山血海里也能咬牙前行。”
  “诸位说得对,国不可无后,家不可无主。可我与沈支言,早就是彼此的半条命。她的魂魄嵌在我的心里,她的一切都烙在我的记忆力,你们说,这教我如何能亲手剜出来?”
  “谁能呢?你们能吗?若是你们的经历与我一样,你们能做到吗?”
  “我自幼就失去了母亲,没有人教我如何去做。以前,我连一个普通人都做不好。后来,我在她心中成了最大的依靠。”
  “以往,她陪我过着憋屈的日子,受着诸多委屈,连最简单的家庭饭菜都未与我吃过几顿。如今,我登基为帝,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可到头来,就要弃了她另娶?你们说,你们能做的到吗?这同拿刀绞碎心肝有何分别?”
  他不禁笑了一声,笑得那样苦涩:“皇位?我如今确实肩负江山之重,可这九龙御座,从来就不是我心尖上头一份的重量。”
  “我可以做一个明君,但首先,我得是个有担当的夫君。”
  “此生,我只管问心无愧地守着眼前这江山,尽我所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至于后世如何,自有天命定夺。”
  “若有谁觉得朕德不配位,大可以站出来。刀剑也好,谋略也罢,只要胜得过朕,这龙椅便让谁做。皇位从来不是哪家私产,唯能者居之。”
  “但是此生,我的妻,也只有沈支言一个。”
  他目光沉沉扫过殿中跪伏的群臣,轻点过几个身影,道:“是你觊觎这九五之位?还是你觉得朕无后便是德不配位?”
  龙袖翻飞间,他又指向另一人:“爱卿上的折子最多,朕倒不解,你急什么?你也有结发之妻,膝下儿女,合该懂朕此刻心境。”
  “即便朕今日续了香火,即便朕呕心沥血教出个储君,可谁能担保,来日登临大位时,定能做个明君?”
  “朕都不能断言的事,诸位,谁敢担保?”
  “朕能登临九五,非独因野心使然,亦非朕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挚爱扶持,良朋戮力,只怕至今仍困于亲王府那一方天地。”
  他的语音冷了几分:“你们这些逼朕选妃立后者,今日记住,若再敢以江山社稷为由,迫朕辜负真心,这龙椅便由他来坐。朕倒要看看,这世间可有断情绝爱、抛妻弃子之人,真能坐稳这江山,为天下苍生谋得万世太平。”
  这世间多的是野心勃勃之辈,可也有人,所求不过是一方温暖屋檐、一个知心人、一份体面差事,既能护得家宅安宁,亦能为国尽一份心力。
  正因看得通透,才不会在权欲中迷失本心。
  头一次,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字字皆是积压许久的肺腑之言。
  说到后来,嗓音哑了,眼眶也红了,水雾朦胧间仍望向殿门,多盼那道熟悉身影就立在那儿,唤他一声“薛召容”。
  金銮殿内寂然无声,连呼吸声都凝滞了许久。
  沈贵临双眼通红,带着三子自朝班中出列,齐整整跪于玉阶之下,俯身行了大礼。这一叩,既是为臣之敬,亦是为父兄之谢,谢他为沈支言留住了这份体面。
  自那日后,满朝文武再无人敢言选妃之事。坊间百姓闻得此事,皆道当今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真儿郎。更有茶楼说书人将帝后往事编成话本,唱遍了大街小巷。
  可他的沈支言,终究没有寻回来。
  薛召容日日浸在苦痛里,从前尚能自欺——战时还能骗自己说,那人或许只是躲起来了,待战事平息,自会归来。可如今山河已定,他坐拥天下,连春色都将尽了,为何那人仍不见踪影?
  日子久了,这痛便如附骨之疽,再难承受。夜半独卧龙榻,锦被冰凉,泪湿枕衾;御膳珍馐摆满案前,却尝不出半分滋味,只余咸涩入喉;便是行走于宫墙之下,满目繁华,亦觉天地苍茫,唯他一人伶仃。
  这世间万千,他能予人富贵荣华,却再难求得心头至爱。
  这日,鹤川携阮苓入宫觐见,谈论成婚之事。
  如今鹤川已擢升御史,身份地位已不同往日,还御赐了一座府邸。当初薛召容困居亲王府时,曾许诺待他日得展抱负,必为其置办一座府邸,现在终是实现了。
  薛召容招二人入殿赐座,说起成婚之事,他轻笑道:“你们二人的婚事,朕亦思量多时。眼下春和景明,正是良辰吉日,朕即刻拟旨赐婚,定教你们风风光光地完婚。”
  这桩婚事原是喜事,任谁听了都要道一声贺。薛召容瞧着二人终成眷属,心下亦是宽慰。
  他早先听探子提起,当初西域山洞之中,阮苓曾救过沈支言性命,为此他还特意亲赴阮府道谢。
  那场西域变故后,阮苓虽性子沉稳不少,却仍是骄阳般明媚的姑娘。只是每每提及沈支言,她眼里就泛起泪花,若当初姐姐不曾为了她进京,或许就不会下落不明。
  多少个深夜,她辗转难眠,想着姐姐若被囚于深宫,该是何等惶恐?可会挨饿受冻?可会遭人欺侮?这般想着,便揪心得喘不过气来。
  可如今翻遍四海,终究寻不见她的踪影,怎能不教人肝肠寸断?
  阮苓抬眸望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虽听着他温言贺喜,可眼底的忧色和思念是那样的浓。
  她宽慰道:“陛下,姐姐素来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许是带着孩儿藏在安稳处,待孩儿长大些,待江山再稳固些,自会归来。”
  “姐姐最是体贴,必是念着你征战辛苦,怕给你们添乱才躲着。我还要带着姐姐去江南看桃花呢。”
  “那日在山洞里,我曾问姐姐要给孩儿取什么名儿。姐姐却说,说要留着让孩儿的父亲来取。您还没给孩子取名呢,说不定明日姐姐就抱着孩儿回来了。”
  阮苓这番话,像是一捧温水,将他那颗冷透的心又暖了过来。
  是啊,支言那般聪慧,许真是怕扰了他才躲着,相信她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他缓缓点头,轻笑一声,却笑得那么苦涩。
  倏忽又过半月,这日退朝后,薛召容鬼使神差地回
  到了当初与沈支言成婚的宅院。
  这里是他们第一个共有的家。
  他立在廊下,恍惚又见她在他失忆时黏人的模样。
  那时她总是笑眼盈盈地缠着他用膳,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才肯动筷,有时说着话就凑过来索吻。
  那时满院春色不及她眼角笑意,可自己竟未好好珍惜。
  如今庭院依旧,海棠如旧,唯独少了他的支言啊。
  他倚着树干坐下,从午时待到暮色四合,迟迟不愿离开,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见到他的支言了。
  他心头空茫得厉害,连海棠瓣落在手背上都觉刺骨的凉。
  他颓然垂首,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灵,从未想过失去一人竟会这般蚀骨灼心,纵是那万人之上的龙椅,也填不满这剜心蚀骨的寂寥。
  他的支言何时才能回来呢?
  暮春的风愈发急了,卷着满院芬芳。
  他就这般枯坐着,不知几时青衫已落满了朝霞,双腿僵麻也浑然不觉。
  一阵穿堂风过,恍惚间,他突然听见有人唤他。
  “薛召容。”
  薛召容!
  话音落下,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
  他猛地抬头,但见灼灼暮色下,沈支言抱着个襁褓立在月洞门前。
  刹那间,他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喉头哽了又哽,许久,才颤声回了一句:“支言。”
  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