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63节
  掌柜连连应声:“好好好,公子将字写下来,我们定当精心雕刻。过几日您来取,或是差人送到府上都成。”
  店家呈上笔墨纸砚,薛召容执笔蘸墨,在素笺上落下几个字迹,却故意将纸折起,不叫沈支言瞧见。沈支言佯装恼意地睨他一眼,唇角却掩不住笑容。
  他们出了首饰铺子,又挑了女儿家用的绣帕香囊。待到日头正上,便带着两个孩子往河边去。他们租了艘乌篷小船,薛召容执桨轻划,小舟便悠悠荡开一池碎金。
  两个孩子欢喜极了,趴在船边撩水玩。远处老渔翁哼着江南小调,桨声欸乃里混着稚童的笑语。风儿拂过水面,带着丝丝凉意,却叫人通体舒泰。
  午膳时间,他们在临河酒家要了饭菜。两个孩子开心的蹦蹦跳跳,沈支言时不时给薛召容布菜,倒真像极了寻常夫妻带着儿女出游。
  饭后,他们提着莲花灯在长街漫步,又买了糖人分给孩子们。
  若是他们前世能够一直相守,或许也会有这样一双儿女绕膝吧。
  暮色四合时,沈支言差人将二哥三哥并江家兄妹、阮家姐弟都请到了西月湖畔。原是薛召容早先应允要为她放一场烟花,连带着湖畔酒楼都包了下来。
  西月湖的夜晚格外热闹,画舫游船缀满灯火,倒映在粼粼水面上。众人三三两两散在街市间。
  阮苓原扯着沈支安的衣袖要这要那,奈何沈支安始终兴致缺缺。她只得悻悻松了手,独自在糖画摊前发愣。
  有人递来一只赤狐面具,她抬眼正对上鹤川温厚的笑脸:“我瞧着这面具与你极配。”他笨拙地比划着,“都是这般灵巧好看。”
  阮苓眨了眨眼:“我生得像狐狸么?真有那么漂亮?”
  若真有那么漂亮,沈支安为何就不喜欢她呢?
  回想那晚在他的书房中,他说的那些拒绝话,直到现在她都难受不已。
  是的,她被沈支安彻底拒绝了,沈支安还与她划分了界限,说以后只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她哭了一整夜,一点办法都没有。
  鹤川忙将另一只面具扣在自己脸上,青面狐狸顿时显得憨态可掬:“自然漂亮。要我说,你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狐狸。”
  全天下最漂亮的小狐狸?
  阮苓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这呆子竟这般会说话。她伸手替他正了正歪斜的面具,甜甜地道:“那咱们就扮狐狸玩!”
  “好好好。”鹤川连连点头。
  两人一个机灵一个憨直,戴着狐狸面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学狐狸叫,她扮狐狸跳,竟比那满街花灯还要热闹三分。
  湖畔的烟花恰在此时绽开,照得两张面具明明灭灭,倒真像一对偷溜下山的小狐狸精。
  阮玉则带着江义沅在街市间穿梭,时而驻足糖人摊前,时而流连花灯铺子。江义沅素来爽朗,此刻被阮玉带着,倒也显出几分少女活泼来,时不时被阮玉逗得不住轻笑。
  二哥与江砚深各抱着一个孩子,在猜灯谜的摊前停下。两个孩子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去够灯笼穗子,惹得周围人阵阵发笑。
  湖边,沈支言与薛召容并肩而行,手中各提一盏描金灯笼。
  薛召容望着眼前这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心头涌起一阵恍惚。这般光景,是他前世今生都未曾奢望过的。
  夜风拂过衣袂,两人就这样静静走着,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唯余此刻岁月静好。
  行至西月湖畔,沈支言买了两盏莲花许愿灯,递了一盏给他。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万千灯火。
  沈支言对他道:“快许个愿吧,听说这里的许愿灯最是灵验。”
  他捧着灯盏,竟显出几分局促。他学着旁人模样把灯放在水面上,然后双手合十。月光下,他认真许愿时的长睫微微颤动,好似有些紧张。
  沈支言瞧他这般郑重其事,不由抿唇轻笑,自己也闭目许起愿来。
  两盏莲灯随波渐远,待二人睁眼时,已经渐渐靠近,最后并蒂相依,在潋滟水光中缓缓飘向远方。
  湖面倒映着漫天烟火,将二人的身影也笼在一片璀璨之中。
  沈支言扯住薛召容的衣袖,眸中映着粼粼波光:“快看,那两盏灯竟飘到一处去了,说不定我们许的是同一个愿望呢。”
  薛召容望着湖心相依的莲灯,好奇问道:“你许了什么愿?可愿说与我听听?”
  沈支言笑着摇头:“现在说出口就不灵验了,等以后告诉你。”
  这时,恰有一对少年男女从旁经过,正指着天边笑语。沈支言循声抬头,只见墨色天幕上繁星如沸,其中有两颗格外明亮的星辰紧紧依偎,辉光交织。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位老者的谶语:“双星并曜,必有大祸。”
  她心头蓦地一紧,再定睛看时,那对星子却愈发耀眼。
  湖面上的莲灯仍相依相偎,缓缓漂流。
  天上星,水中灯,竟都这般难舍难分。
  她怔怔望着,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夜风拂过发梢,心尖却生出丝丝凉意。
  他见她慌了神,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作答,静静凝视着他。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那时他们如双星相克,每每相逢必生祸端。重生以来,她原以为再不会畏惧天命,可此刻瞧见夜空中那对相依的星辰,心头仍是泛起一丝不安。
  她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目光灼灼似要将他刻进眼
  底。
  他被她这般郑重的样子惊住,正要再问,却见她抓起他的手腕,摩挲着她送的那串佛珠,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相信老天爷不会再残忍了,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见她依旧呆愣,低笑一声:“看便看,只是不能白看。”
  他说着,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惊得她耳根通红,忙拽着他往酒楼走,轻嗔道:“快些上楼,烟花该开始了。”
  酒楼的楼顶可将西月湖美景尽收眼底。大伙很快都聚集到了这里。
  阮苓抱着满怀零嘴儿,比两个孩子还要雀跃。鹤川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她吐一颗樱桃核,他便伸手去接,目光罕见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支安则倚在栏杆边,视线几度掠过这二人,最终默然低下了头。
  湖风拂过檐角铜铃,忽闻“砰”的一声脆响,第一朵烟花在夜幕中绽开,霎时间金芒四溅,照亮了整个西月湖。紧接着,千百朵烟花接连绽放,将夜空染成锦绣。
  阮苓双手合十,对着漫天华彩闭目许愿,睫毛在火光映照下投下细碎的影子。江义沅仰首望着这璀璨景象,眸光灼灼,更显意气风发。就连素来持重的沈支安,此刻也松了紧绷的肩线。
  薛召容侧首望去,见沈支言仰着的小脸被烟花映得忽明忽暗,此时她的眸光比烟花还要璀璨。
  烟花落尽时,已是月上中天。众人踏着满地的灯影回到府中,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仿佛在挽留这个美好的夜晚。
  沈支言与薛召容将两个孩子安顿好,便来到庭院中小坐。夜凉如水,皎月悬空,竹影婆娑间漏下细碎的月光。
  沈支言倚在亭栏边,虽面上带着浅笑,眉间却仍凝着一丝忧色。朝堂风云诡谲,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可今日这般难得的温存时光,她又实在舍不得。
  薛召容瞧出她有心事,伸手将她鬓边散发别至耳后。
  人在惊恐中过久了,难得的安逸倒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他安静地望着她,望着她时而皱眉的样子,满眼都是心疼。
  她好像在害怕,也好像对未来很恐慌。也许经历过前世满门抄斩的悲惨结局,她已经不会放松了。这一晚,她明明笑着的,可眼睛里却是忧愁的。
  她担心的事情应该有很多:重蹈覆辙的婚姻,不安的生活,未知的命运,以及能否自然死亡的生命。
  终归,是他让她没有安全感。
  “公子。”鹤川突然在远处叫他,他恍然回神,转头看向鹤川,微微摆手示意他等一会。
  沈支言闻声问道:“可是有何事?你快去瞧瞧。”
  她最近颇为警觉。
  他应了一声,温声道:“今夜我不能在此陪你们了,我先去处理些事务,待我忙完,再来看你。你现在虽然已退热,但是仍然需按时服药。带孩子比较辛苦,你可寻两个嬷嬷帮你照看。”
  沈支言颔首道好,关切道:“你外出也要小心,记得按时用饭,千万注意自身安危。”
  他看出她有些惶恐,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无妨,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有何可担心的。你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忙完便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她蓦地攥住他的衣袖,他反握住她的小手,安抚道:“你先放宽心,我一定不会有事。”
  听闻这话,她才慢慢松开他,然后惴惴不安地目送他离开。
  薛召容与鹤川一同出了太傅府,上了马车。薛召容问鹤川:“严河那边可有消息?”
  鹤川回道:“方才有人来报,已发现其踪迹,我们需尽快前往。不过王爷一直在催你回去,似有要事相商,不如我们先回府一趟。”
  薛召容点头,未再言语。鹤川见他心情不佳,问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今日我瞧着沈姑娘对你挺好的,你应该开心才对。”
  鹤川觉得他不对劲。
  薛召容低着头,良久才回道:“其实,我知道沈支言在勉强自己对我好。她或许连自己都已经乱了,根本分不清对我的感情。她心中既恐慌又向往,还有些不知所措,更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她很可怜我,害怕我再伤心难过,所以才会强迫着自己去喜欢我,去对我好。她心思细腻,不像阮玲那般,不操心任何事,该开心便开心,该说笑便说笑,遇到烦恼也很快抛诸脑后。亦不像江义元,只追逐自己的梦想,什么也不在乎,活得很是洒脱。”
  “沈支言她……经历过许多旁人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明明很脆弱,却还要努力坚强。她比我都要清醒,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但也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在东街遇刺时,她身受重伤,她表现的出奇坚强。中箭欲倒时,她害怕连累我们,死死抓着我的衣服,硬生生地没有倒下。身上的伤口那么深,鲜血流了那么多,她却从头到尾都未表现得胆怯和懦弱。”
  “大夫给她处理伤口时,她咬着牙,一声未吭。可……她看到我的伤口后,却哭了。哭得很伤心,流了很多泪。”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自幼生活在幸福家庭里,没有受过任何苦难,长得好看又有才学,这样的她,本该拥有更灿烂的人生,却因一场婚姻变得黯淡无光。”
  “她很善良,希望自己能够幸福,希望身边的人能够幸福,更希望我能幸福。所以,她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开始强迫自己对我好,开始强迫自己去爱我。”
  “这几日,我享受着她的好,心中却酸涩难当。因为依我目前的能力,我甚至连亲王府都走不出去。成婚以后仍要拘于那高宅大院之中。这样的婚姻,她岂会不惶恐,不担忧?”
  “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庭,不可能轻易拥有平淡的人生。她一遍遍地告诉我,让我坚强起来,让我去成为人上人。她鼓励我,让我做得更好,走得更远。她只不过是在认命罢了,因为她知道,唯有更高的权力,才能保住性命。”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鹤川听着,心里也跟着沉闷。
  “其实,我也很不安,我怕我的处境不能予她一世安稳,我怕强行将她娶回家中,连基本的夫妻生活都给不了。虽说我们这些官家子女在婚事上没得选择,可是谁不想争取一个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的可能。所以,我须得愈发勤勉,倾尽全力,才能把最基本的安稳挣回来给她。”
  鹤川听着,无声地叹气。他深知,公子身处这般绝境,每一步前行皆如负重登天。虽他屡屡拼尽全力,以命相搏,然那希望之光,总是遥不可及。或许旁人轻易可得的东西,他需要付出百倍努力才能得到。
  若想欲求更高更远,先走出亲王府才是关键,可是走出亲王府这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二人到了亲王府,薛召容去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坐在案前,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太师之事你虽然处理的漂亮,可是擅自做主让我很是失望。上次我命你处置刘御史,你为何未取性命,反将他囚禁?你可知这有多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给亲王府带来极大的麻烦。”
  一直以来,父亲所吩咐之事,不容半点欺瞒,否则就是忤逆,就是触犯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哪怕结果尚佳,父亲也不会开心。
  他冷声道:“关于刘御史一事,父亲不必再议,只要结果圆满,过程如何,又有何干?”
  “所以。”父亲拧眉冷笑,“你翅膀硬了,可以为所欲为了?当初为翰林院学士之位,你擅自寻你外祖父私下密谋,导致沈支禹丢了官职。你这般擅作主张,可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一次两次,我可宽恕,但是再有第三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
  这怎么像给自己孩子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