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7节
  以他的才学品貌,金榜题名本是十拿九稳。只是这探花之位,除却科考真才实学,还需朝中重臣举荐。这些时日,父亲带着他四处拜谒,便是为此筹谋。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声,眉宇间却仍凝着郁色。目光不自觉地落回案上,那被随手丢弃的荷包正静静躺着,藕荷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海棠花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
  这些年来,他珍藏的荷包已不下十数个,皆是沈支言亲手所绣。从前每逢佳节,那丫头总会变着花样绣出新奇纹样。或是岁寒三友,或是锦鲤戏莲,针脚细密得能藏进月光。每回接到,他都如获至宝,因着那荷包上每一针都牵着她的心意。
  可今日这方荷包静静躺在案头,花纹依旧精致,却再难让他展颜。他忽然觉得,这不过是个敷衍的礼数,再不是她最珍重的心意。真正贵重的,是此刻正缠在薛召容腕间的那串檀木珠,那才是她贴身戴了多年的,能挡灾避祸的宝贝。
  他分明记得,幼时曾见她因丢失这手串急得泪眼婆娑。那年她母亲发动全府上下翻遍每一个角落,最后才在祠堂的蒲团下寻回。自那以后,那丫头便将这手串看得比命还重,从不离身。
  可今日,她竟这般轻易地将它赠予了薛召容。
  呵!薛召容。
  他指节叩着案几,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薛召容此人他并非全然不识,亲王府的二公子,在京中虽不常露面,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但他此刻却想不明白,沈支言与薛召容,何时有了这般深的牵扯?
  今日薛召容为何突然出现在太傅府?又为何与沈支言之间流转着那样晦涩难明的眼波?沈支言又为何将那般要紧的贴身之物赠予薛召容一个外男?
  何苏玄越想越觉心头郁结。
  他与沈支言自幼相伴长大,从未听她提起过与薛家二公子有何瓜葛。这位薛召容在京中向来深居简出,连名讳都鲜少有人提及。可今日园中,二人之间分明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近来她本就反常,今日更是教人捉摸不透。
  他烦闷地浅啜了口茶,沉声吩咐石岭:“你去查查薛召容,事无巨细,尽数报来。”
  他略一沉吟又道:“再去街上置办些公主喜欢的物件。江南新到的绫罗绸缎、珠钗环佩,都挑顶好的备着,明日我进宫陪公主。”
  “好的公子。”石岭领命退下。
  何苏玄执起书卷欲读,却怎奈心神不宁,烛火摇曳间,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方荷包上。最终他搁下书册,起身将荷包收入抽屉,动作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烦躁。
  ——
  暮色渐沉,薛召容的马车并未径直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城南一处僻静医馆。
  老医师见了他,捋着花白胡须笑道:“公子今日气色倒好,可是病症见轻了?”
  薛召容撩袍落座,眉宇间却浮起几分困惑:“没有,我觉得反倒加重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新得的檀木珠,沉声道:“那人总在梦中出现,今日竟真真切切见着了,更是让我捉摸不透了。”
  他满心疑惑:“有些事分明未曾发生过,却熟悉得仿佛亲身经历。更有一梦,反复纠缠,便是在大雪漫天的断头台上,我与她双双问斩。刽子手刀光闪过时,我竟眼睁睁瞧着她的首级滚出三丈远。”
  “这梦魇……真实得不像梦境,倒像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我今日初见她时本无甚感触,可当她抬眼与我对视刹那,所有关于她的一些记忆全部涌现了。她执筷时翘起的尾指,赌气时微鼓的腮帮,大婚夜颤抖的长睫,锦被下交缠的青丝,这些,如同我亲眼见过一般。”
  “大夫,这当真荒唐至极,我以前与她明明就不相识,可这些记忆却硬生生往我脑子里钻。”
  “今日她叫我名字时,我心脏跳的很厉害,有时候还会疼得发紧。一会儿觉得她陌生如路人,一会儿又熟悉到……连她的唇是什么味道都记得。”
  “大夫,依您看,我这究竟是何病症?”
  老医师听他描述完,沉吟良久,捋着花白胡须长叹一声:“公子这症候着实蹊跷。不似寻常病症,倒像是平白多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莫不是得了……”
  “得了相思病?”鹤川忍不住插嘴。
  近来,公子梦中多次叫着沈支言的名字,还说着“支言对不起”,“支言让我抱抱你”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相思病吗?
  第7章 第7章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唇齿……
  相思病?
  薛召容觉得这词儿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他生性清冷,对谁都是淡淡的,这二十余载连个心仪的姑娘都没有,更遑论为谁害相思了。
  自打襁褓中失了母亲,他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真切,全凭大哥偶尔念叨几句,才在脑海里勾勒出个模糊的影子。他院里清一色的小厮,连个丫鬟的影子都见不着,久而久之,他对女子更是知之甚少。
  三年前那苏家小姐苏柠进了亲王府,因着性子活泛,又惯会讨父亲欢心,时常在府里走动。偶尔在园中碰见,那姑娘总是一副笑模样,可他瞧着,也只是冷眼相待,始终叫不出一声庶母。
  在他心里,父亲当年既已许下诺言,后来却又移情别恋,这般行径,实在令人不齿。他自幼便认定,情之一字,既已认定一人,便是生死相随,纵使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也绝不该另生他念。
  倘若他此生能遇一真心人,白首不相离,那便是天大的福分。
  可他也清楚,自己身为亲王府的二公子,婚事哪由得自己做主?莫说是两情相悦,便是寻个合心意的,都似大海捞针。或许这一世,终究是遇不上了。
  可就在前些日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他自梦中醒来,却陡然发觉周身异样。仿佛魂魄里硬生生挤进了另一人,连带着陌生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入。最叫他惊诧的是,那记忆里竟频频浮现一个身影,便是沈家那位素未深交的姑娘,沈支言。
  他对这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宫宴上的惊鸿一瞥。那时小姑娘随母亲入宫赴宴,穿着杏色襦裙,乖乖巧巧地坐在席间。偏生一双乌溜溜的杏眼总往他这边瞟,手里捏着的芙蓉酥都忘了往嘴里送。
  他到底年少气盛,径直过去问她为何总瞧着自己。小姑娘也不怯场,脆生生道:“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呀。”
  她见他挑眉,又认真地比划着解释:“别人都在说笑玩闹,或是吟诗作对,唯独你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燕子,冷冷清清的,既不说话也不凑热闹。”
  小姑娘歪着脑袋,眼底盛着明晃晃的关切:“我瞧着,小哥哥,你是身子不适?还是心里不痛快?若是没寻着玩伴不如同我一起玩。”
  她将咬了一半的芙蓉酥往案上一搁,拍了拍裙裾上并不存在的糕点碎屑。
  这话落在耳中,叫他脊背僵挺住。长到这般年岁,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邀他。
  自小因着性子孤僻,他不爱与人嬉闹,更不曾交过什么知心好友。每日不是埋首书卷,便是习武练剑。父亲的目光从来只追随着大哥,对他不过例行公事般的过问。
  至于母亲的疼爱,他连偎在娘亲怀里撒娇是何种滋味都不知晓,更无人教他该如何与人相处。即便心里欢喜,也不知该如何融入那些笑语喧阗之中。
  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明媚如朝阳的小丫头,他竟有些恍惚。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在意他是否孤寂,是否康健。
  世人都道孩童不识愁滋味,可谁又知晓,幼小的心也会被世事磋磨得千疮百孔。
  母亲离世后,唯一疼他的祖母也撒手人寰。从此这偌大的王府里,再无人会问他一句“可曾用膳”,也无人会在夜半为他掖被角。每日用膳时对着满桌珍馐,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夜里躺在锦衾中,触手所及皆是冰凉。
  这般日复一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颊渐渐显出棱角。府里下人们私下议论,说二公子这是得了“失魂症”。
  此刻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勾了勾唇角:“无妨,不过是不喜喧闹罢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小姑娘歪着脑袋,杏眼里盛着不解:“为什么呀?”
  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母亲去得早,前些时日祖母也走了。这世上......再无人疼我了。”
  他话音未落,喉间已哽得发疼。
  “才不是呢!”小姑娘急急地拽住他的衣袖,“她们只是去了天上,那里有琼楼玉宇,比人间更好。而且她们都在看着你呢!”
  她见他神色黯然,又掰着手指细数:“你还有爹爹,有兄弟姐妹,往后还能交好多朋友。”
  说着忽然拈起一块桃花糕,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你瞧,这是用今春新摘的桃花做的。花开时多好看呀,风一吹香得醉人。做成糕点后更是甜得很。”
  她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袖口沾着的桃香幽幽传来,甜甜道:“我娘说人生在世,要尝的甜头多着呢。我们才多大呀,连世间的点心都没尝遍呢!快尝尝,保管甜得你牙都要酥了。”
  那糕点上的桃花煞是好看,仿佛还带着三月的暖意。
  薛召容素来不嗜甜,可当小小的沈支言将那桃花糕递到跟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轻咬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原来这世间,真有这般沁人心脾的甜。不知不觉间,整块糕点都已入了腹。
  “谢谢你。”他低声道,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踮起脚尖,用绢帕般的袖角替他拭去唇角碎屑。
  “谢什么呀!”她眉眼弯成了月牙,“往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啦,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统统都可以说与我听。”
  她说着又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摸出块松子糖:“喏,这个也好吃得很。”
  他明明比她年长几岁,此刻倒像是被当成了需要照拂的幼弟。望着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小人儿,薛召容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唇角微扬,露出这些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原以为这萍水相逢的温暖能延续下去,谁知不过月余,沈支言便去了江南外祖家,这一别,便是三载春秋。
  起初他还会望着宫墙下的桃枝出神,后来琐事渐多,晨起练剑、挑灯夜读,还要应付父亲越来越多的安排,不知不觉间,那个给他递桃花糕的小姑娘,竟在记忆里渐渐淡了。
  及至弱冠,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阴郁的少年。剑术精进,诗书满腹,连父亲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
  前年宫中宴会时,在人群中有过遥遥一瞥,那时她已及笄,再不是记忆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而是个亭亭玉立的闺秀。
  不过匆匆一眼,之后再未相见。
  后来公务日益繁重,父亲交办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哪还有闲心惦记这些风月之事?
  可如今......为何偏偏总在寂寥深夜里,那些本该模糊的往事,竟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老医师皱着眉头,也是头一次接待这般特殊的病人。
  薛召容半晌才摇头道:“这算哪门子相思?况且,她待我,分明也是不同的。今日相见时,那眼神里藏着万千思绪,似嗔似怨,又带着几分怜惜。连平日最珍视的紫檀手串都送给了我。”
  这般偏爱,倒让他惊讶。
  立在一旁的鹤川搓了搓下巴,道:“我打十几岁起就跟在您身边,这十几年来何曾见您与沈姑娘有过深交。再说这病症,起先不过是梦魇时唤两声名讳,近来连那些个亲昵话语都脱口而出。若非日有所思,怎会如此。”
  这话不假。
  老医师捋着花白胡须,眯眼笑道:“这也难怪,春日里犯相思的人原就多些。”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薛召容一眼,问道:“公子年已弱冠,可曾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或是欲、望过剩无法排解?可要老夫开些调理的方子?万不能憋着。”
  老医师这话虽说得含蓄,却叫薛召容耳根霎时烧得通红。他垂首盯着木桌上的缝隙,半晌才低声道:“未曾接触过女子,也不用开药。”
  长到这般年岁,莫说是亲近,便是姑娘家的手都不曾碰过。
  偏生他与沈支言那些梦境真切得骇人: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唇齿交缠的甜腥,情动时的激情缠绵,以及醒来时锦被间似乎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这般虚实难辨,倒比那病症本身更教人疑惑和羞赧。
  老医师捻着银须,眼中透着几分了然:“公子这般年纪,精、血旺盛却久未疏解,难免有些神魂不守。既你有情于她,何不遣媒下聘?说不定正是段天赐良缘。”
  老医师这话让薛召容眉头紧锁。
  今日相见,他那些唐突之言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把她吓得不轻。尤其那两句“我们两府联姻”、“你不愿嫁给我”竟自己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他摸了摸腕间的紫檀手串,喉间发苦。那些话分明不是本意,却偏生像被什么牵着走似的,一句比一句孟浪。
  最蹊跷的是,沈支言喜欢表哥这件事他都知晓,还并非是从沈支安那里听来的。
  眼下亲王府需要重臣帮衬,若以此为由提亲,父亲定然乐见其成。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了。
  强娶之事,与禽兽何异?今日不过脱口一句求娶之言,就已将人吓得花容失色,若真仗着家世强求,对她该是多大的伤害。
  鹤川凑近半步,低声道:“公子,鹤川瞧着,沈姑娘待您确实不同。在沈府时,她虽强作镇定,可那眼角眉梢总往您这儿瞟。还有那般贴身之物都赠予您了,若说无意,谁信?”
  “您说她心仪表哥,可今日在沈府,我瞧得真切,她连个正眼都没给那位表少爷,倒是看您眼睛直勾勾的。您这病症来得蹊跷,或许沈姑娘也如此呢。您不如寻个机会,当面问个明白。”
  鹤川这番话倒让薛召容心头一震。或许沈支言当真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应?否则今日相见时,她眼中怎会流露出那般复杂的情愫?
  正沉思间,忽听老医师插话道:“公子幼时可曾受过颅脑重伤?或是有过记忆缺损之处?”
  薛召容回道:“确有一桩旧事。听奶娘提及,我幼时曾被人掼摔于地,当时七窍流血,险些丧命。不过这些年来我并无不适,也神思清明,倒不曾有过记忆错乱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