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要是还能再见一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阎止纵马疾驰,在平王府前猛地一勒,身子一歪从马背上跌下来,众人忙一拥而上将他扶起来,他全然不顾似的爬起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周围喧嚣一片,模糊着混成了一团,将他隔绝在外。
  他摆脱了周围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
  院中的余晖静美,莲香依然淡淡的散着。抱厦内的座椅空了,只在旁边的矮桌上放着一封家书。一枚半旧的护心镜压在上面,黄昏柔暖,泛着淡淡的金辉,如同故人温润的笑颜。
  阎止踉跄着跪倒在地,手指在阶上用力地扣出了血痕。他身边万事飘散,周围的一切都淡漠下去,像是被人当胸抽去了脊柱,眼前骤然颠倒翻覆,一阵难言的锐痛向着心口猛然袭来,把所有的感官思绪都淹没了。
  他胸中恨苦难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来,却眼见着天穹坠落,将他彻底地吞没了。
  消息传至北关,谢道莹闻讯先一步赶了回来,同林泓一起操持府中诸事。这一日正是下午,天色转了阴,一场雨沉沉地压在天边,又要落下来了。
  盛江海由侍童引着,穿过回廊到了灵前,只见一道身影在重重白幡之中跪着。阎止在灵前长跪数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的心力,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进了屋,跟在后面三叩首,这才从袖中拿出一道旨意,轻缓地说:“陛下原先便想要下旨复世子亲王之位,如今历经诸事,虽不能补偿其万一,却仍愿能以此旨意告慰平王殿下。”
  他顿了顿,把那道圣旨随手放到一边去,又恳恳劝道:“世子昔日毒性未除,再兼旧伤不愈,伤心动气,断不能这么熬着。平王殿下若是见了又如何能放心……要珍重自己才是。”
  阎止背对着他,屋中烟火平直地向上散开,如未闻般一动不动。
  重重回廊之外又有人走来,步履铿锵,带着甲胄与佩刀相碰的响声。傅行州大步跨进屋里,他什么也顾不上,先一步执起阎止的手来,合在掌中如捧着一块冰似的。他搓了又搓,捂在掌中暖着:“凛川……凛川。”
  阎止偏过头对着他看了片刻,又挪开视线向他身后望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凛川,”傅行州跪了下去,倾身用力拥过他,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牢牢地护着,眼泪随之落了下来,“黎总兵负了重伤,原本是能救回来的。但殿下的噩耗半路传至,他自己不愿意求生……”
  阎止被他的怀抱牢牢地禁锢着,但还是剧烈地挣动起来,几乎要把他推开,又听傅行州道,“他有话要我带给你。”
  阎止沙哑地问:“什么话?”
  傅行州贴在他耳畔,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低声说:“他说毕生心愿得偿,从年少到如今,每一刻都是如此。纵使殿下故去,但深情眷爱永志不忘,心中温情也从未离开过他,回望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
  阎止僵了片刻,心中从未觉得这么恨过。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开了傅行州,撑着寒凉的地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口鲜血随之喷了出来。
  两侧的人都是一惊,傅行州立刻半抱半扶地搀住了他。阎止白衣染血,步履沉沉捡起了地上的圣旨,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灵前的火盆中。
  夏去秋来,京城寒风瑟瑟,眼看要入冬了。衡国公府的旧案重审由封如筳领头,审理三月有余方才理毕,终于昭告天下。皇上自金殿之变后不曾再露面,为衡国公复位的旨意由崔勉阁协同六部代宣,众臣拜服。
  这一日风停了,京城阴郁多日,终于少见地出了太阳。
  杨淮英等人被押在郊外处斩,旁侧观斩台上重帷遮盖,隐约坐着两人。行刑时辰未到,傅行州只见一人从监斩台下蹒跚而来,短短两三个月之间,皇上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着仰起头高高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回话。
  傅行州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声音不大不小地从帘中露出来,向亲卫道:“谁纵陛下出来的?去把盛大人找来,将陛下请回去。”
  那亲卫还没动身,只见皇上向前走了一步,仰头道:“临徵。”
  他切切地说:“我和他们曾是故友亲朋,有几十年的交情,从总角幼时到如今老迈,都是一样的。当年你年幼,衡国公还问过我怎么让孩子安枕,我把贴身的平安玉给了他,他后来可拿给过你吗?这么多年了,他们……他们不会再埋怨我的。你能不能接了亲王位,就当是……”
  台上的帘子缓缓地掀开,阎止一身白衣,神情黯淡憔悴,两侧的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他盯着皇上看了许久,声音很轻地说:“那你把四叔还给我。”
  皇上哑口无言,只听到身后人头落地的声音。阎止面无表情地放下垂帷,登车远去了。
  马车沿着郊外小径缓缓而行,停在一座新落成的坟茔之前。阎止携着傅行州的手走过去,一撩前袍跪下,在前燃香祭酒,以作拜祭。两人起身再跪,并肩叩了三叩。
  阎止从车上拿出卷宗,在墓前烧了。他看着卷宗上一行一行的字迹被火舌瞬间吞没,忽而停了手,躬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伸手按在厚厚的一叠纸上。
  傅行州揽过他,在他背上抚了抚,环过肩膀用力在怀中搂了一下,侧过脸在他鬓上碰了碰,问道:“是哪儿不舒服了吗?我来吧。”
  阎止摇了摇头,手指从重重字迹上抚过,过了半晌才说:“我小时候字写得不好,国公爷就陪着我一笔一划地改……”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又说:“我如今都改了,可是他看也不看,就那么走了。他们如今相聚了……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傅行州心中像是被抓了一下似的,泛起层层的酸楚。他伸手将阎止揽在怀里,掌心贴在他后背慢慢摩挲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阎止的耳畔:“金殿定国策,烽烟护民生,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国公爷若是看了,一定会很欣慰。漓王与国公或许当年没有选出更合适的人,但他们教出了你,就是他们心愿最好的延续。只要有你在这里,他们一生的心血与期盼就都没有白费。”
  阎止回头看着他,良久才问:“……真的吗?”
  傅行州的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脸颊,眼中泛着沉沉的爱意,像是烛火燃烧不息:“你不会是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会永远在陪你身侧。凛川,我与你永生永世,至死不渝。”
  阎止喉头一热,侧头看向身侧的墓碑,心中像是有什么随风缓缓而逝。他低下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倾身紧紧地拥住傅行州,热泪顺着脸颊飞快地滚落而下,淋湿了两人的肩头与心头。
  “长韫……”阎止在这场漫长的泪流中颤抖着开口,将面颊贴在他的颈侧,密不可分,“不要离开我。”
  岁月倏忽而过。阎止一直没有接下亲王之位,只以世子之名监朝理政。
  几许寒暑掠过,他昏昏沉沉地治病喝药,有时一连三四天便这样匆匆而过。旧病与伤痛交汇之间,他总是在故旧的长梦之中漂浮着,不知窗外天昏几许。
  三年之后的冬日,先皇驾崩。
  阎止束华带、垂冕旒,登金殿受百官三呼万岁,继承大统。他将傅行州封靖昭王,留于身侧,长居京城。次年拜林泓为相,又将衡国公、漓王、平王三人灵位迎入昭彰历代忠良的千秋祠,会逢年节时时拜祭。
  在此后的年月中,阎止推新策、整吏治、均平田。新政所过之处荒地生禾,民间的欢笑也多了。傅行州依然遥领北关,督建烽燧、再练新军。北关外烽火渐息,羯人长达五十年不敢叩关。
  两人并肩而立,一生砥砺,终得四海拜服,盛世清平。
  当年中秋,谢道莹传来有孕的喜讯。宫里赐下金银绫罗无数,又送了许多小孩子的玩具,她含笑坐在床畔一件一件地收拾着。周菡坐在她对面,见桌角放着一个旧盒子。她一时好奇,打开来看,尽是一些放旧了的孩童玩具。
  “这是什么,”周菡问,“宫里赐下的东西怎么还有旧物?”
  谢道莹抬眼看了看,并不怎么在意,随口道:“这是邹氏的东西,一直在库房里搁着。我今日收拾旧物,小丫鬟没个轻重,分不清哪些是该收起来的,一股脑全给翻出来了。一会儿让她们收回去就是。”
  “邹氏?是侯爷先前那位妻子,”周菡一顿,把声音放轻了些,“说到底,她把军情透露给了瑞王,侯爷为何不追究?”
  谢道莹将手中的绣绷放下,一时默默,想起傅行川和她说过的话。
  邹氏是先皇后的侄女,嫁于傅行川原为制衡,不料心生爱慕。当年军情危急,萧临彻通过皇后传话,称有办法救北关于水火,但要她取了情报相助。邹氏年少懵懂,答应此事,月余后才得知边关惨案,当晚便谢罪自尽了。
  此后萧临彻为掩盖灭口,又陷害邹氏一门,没有一个人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