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裴应麟抬眼看着他,上下打量着,过了会才说:“你平日来说起话来没这么顺耳,这话是谁教的?”
  章阅霜回视过去,神情里带了点不卑不亢的意思:“大人觉得是谁教的,便就是谁教的。微臣身在兖州,桩桩件件听命于殿下。若裴大人觉得我需找个人学舌才能做好,横云也可以照做。”
  “你倒是学会顶嘴了,”裴应麟站起身来,双手拄在桌上瞪视着他,“我现在倒是真觉得有人教你了,说,阎止和你说什么了?”
  章阅霜仰起头向后稍错开了些,垂下掩住眼睛中的嫌恶,神色冷淡地说:“顺耳不忠,逆耳不悦,大人到底想听什么?你被殿下打发来兖州,收拾雷鸣晗的烂摊子,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但是这点事就要拿人出气,跌份儿了吧。”
  “你——”裴应麟不慎被人戳中了肺管子,一拍桌子刚要发怒,只听门外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阎止一身绛红色官袍,进屋来站在门口,笑着拱了拱手道:“打扰两位说话了。”
  贺容率人抄检小院之后,雷晗铭两人自顾自地跑了,反倒让裴应麟被捉了个正着。这几天院子内外皆有西北军严密把守着,虽不限制出入,他一样什么都不能做,和坐牢没什么分别,既尴尬又窝火。
  今日萧临彻信至,告知自己将往兖州,他索性直接把章阅霜叫来,才借着这个由头才出了一顿气。裴应麟从桌子上慢慢地直起身,话里还带着怒气:“世子有什么事?”
  阎止道:“贾守谦的供词还有几处值得商榷的地方,其中多由章大人主审,还需仔细对一对。裴大人的事情若不紧要,还请先行回避吧。”
  裴应麟没吭声,在他身上含着怒意盯了片刻,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门扉合上,脚步声很快便听不见了。章阅霜松了口气似坐下来,衣摆刚蹭着凳子,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要去添茶。
  “坐吧,别忙了,”阎止拦住他,“我只有几句话。”
  章阅霜顿住步子,把茶壶拄在桌上,慢慢地坐下了。
  阎止问:“真的不同我们一起回京?萧临彻来兖州不会给你好脸色,今日之事便已经是个开始。你若此时回去御史台,我会嘱咐封如筳安置你,把你从案子中摘出去。等杨淮英一案尘埃落定,萧临彻从中拿不到把柄,今后无人可再议你的身份。”
  “多谢世子好意,”章阅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横云身如浮萍,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跟随过多少人,如今已回了家乡,不想再易主了。瑞王答应过我,我把兖州案办完后便可两清,他不会再约束着我。我那时也许会辞官,我不喜欢朝堂,远离京城去教书也是个好去处。”
  “人生在世,最难就是全身而退四个字,”阎止看着他说,“我再劝你一次,萧临彻其人狡诈,出尔反尔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许诺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章阅霜却笑起来,将壶中的冷茶倒在杯里,慢慢地喝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世子不知人如同物,几经辗转易主的滋味。被人摆弄着夺来抢去,呼喝号令,我真的不想再争了,我只盼着一切到此为止。即便是瑞王在兖州真的要做点什么,我也可帮你留意一二,就当是报答你此时此刻的恩德。”
  清风在树间吹过,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阎止过了午后才从院中出来,登了车一言不发,只靠窗闷闷地坐着。
  傅行州问:“怎么样,他还是不肯跟着回去?”
  阎止摇头道:“章阅霜心灰意冷,我好处坏处都讲了,劝不动啊。”
  “人各有志,强求不来,”傅行州说,“咱们明日启程,离萧临彻道到兖州还有些时日,我会找人留意着他的。”
  京城浓云压阵,空气炎热又憋闷。已至午后,天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闷雷声,但眼见地乌云越压越低,一场暴雨紧紧就要落下来。
  盛江海抬头瞧着御书房外阴沉的天色,见自己的徒弟带着几个小太监早早地就关了门窗,廊下的纸伞斗笠也备齐了,心中满意,没再多说什么。
  徒弟见他从廊下来,恭敬地从耳房里捧出早备好的参茶递上去,低声道:“师父,今日世子回京,刚递了折子上来,陛下正看呢。”
  盛江海道声知道了,端着参茶轻轻地进了屋。檀木绣花屏风之后,奏折整整齐齐地摞着放在书桌一侧,皇上手里擎着一支紫毫,一幅字写到末尾,就快要写完了。
  他听见屋门响动,也没抬头,问道:“临徵他们已经进城了?”
  “是,”盛江海把参茶放在他手边上,小心地拿远了些,免得挥毫时碰了,“傅行州同他一起,上午就进城了。把杨淮英两人送到御史台去押着,您也派人传了旨说不必今日觐见。他们两人就回府了,其他什么地方也没有去。”
  皇上嗯了一声,不明喜怒,拎着笔瞟了一眼那参茶,忽而问:“盛江海,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盛江海手中一顿。他刚刚进屋便觉得气氛不对,应答也是十二分地谨慎着。既然问起了便是意有所指,只是不知道这折子上说了什么,引得他如此疑心。盛江海双手依然捧着盘子 ,趋步后退两步,笑道:“回陛下,奴才自幼进府跟随您,已是四十二年又八个月。”
  “你进府时正值冬天。朕记得,当年先废太子府查抄时也是冬天。”皇上指尖捏着笔,向他偏过头来,神情冷峻地审视着他,“抄检是你主持的,当时可有什么遗漏吗?”
  盛江海心中悚然般一震,但面上丝毫不露,快步退后跪到书桌前方回话:“回陛下,当年查抄一应物品、家财金银,都全部收悉登记至刑部,每件物品收检后皆由三人以上核查比对,并无缺漏。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忽然查问此事,可是少了什么?”
  “那人呢?”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沉重而冰冷,似有千钧之重,“抄检时衡国公也在场。他可有藏私或者偏袒先废太子之处?他会不会有什么心思,会在背地里偷偷授意给萧临徵?”
  “陛下,”盛江海直身跪着,双手拢在袖中,向上高高地一拱手,铿锵地说,“当年不但衡国公阎珩在场,漓王殿下也在。我们三人一应言语行动皆有刑部实录,臣可在此以人头性命发誓,绝无半句僭越之辞!臣微贱不值一提,可漓王殿下是何等人品,对陛下是何种情谊,天地之间唯陛下心中明鉴。即便人人皆有私心,漓王殿下也绝不会有!”
  他说罢,皇上未置一辞,只是指节用力地拗着笔,目光沉沉的落下来,像利剑一样几乎要把他穿透了。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翻滚不止的雷声。
  盛江海胸腔里的心跳声与更漏声混在一起,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见皇上把笔一放,向侧摸过翡翠珠哗啦哗啦地捻起来:“行了,起来吧。多大点事,看把你给吓的。”
  盛江海道了声谢陛下,心中疑虑不减。他起身缓步回到桌旁侍立,见皇上拿了参茶要喝,上前道:“茶放凉了,只怕失了药性,陛下还是别用了。外头备了新的,臣这就去拿进来。”
  “无妨,”皇上向他摆了摆手,拿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又把一封奏折从旁边捡出来,随手扔给他,“老三刚到兖州,折子就跟着来了,你自己看。”
  盛江海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看罢震惊不已。萧临彻上书称先废太子有一私生子藏在兖州,指控衡国公当年有意留其性命。阎止此去兖州,正是要帮助此人逃窜。萧临彻在奏折末尾询问,若是抓到了可否先斩后奏,见机行事?
  “瑞王此言空穴来风,毫无凭据,”盛江海皱眉,难得肃容道,“陛下,即便真有此事,该问的人也是闻侯。当时闻侯不在京城,衡国公与漓王只是奉旨去府中抄检,如何能够藏人?但瑞王所请先斩后奏,他若不清不楚地拎着个人头回来定了罪,于朝中怎么论断,于闻侯又怎么论处?”
  “朕知道了。”皇上说罢,执起笔来接着写,又道,“如果杨淮英包庇先废太子后人,朕必杀之无疑。”
  盛江海走上前去,在侧研墨。他手下还没画两圈,皇上忽而拿过个金蟾抛给他:“好了,今天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早点回去歇着吧,让你徒弟来伺候就行了。”
  盛江海握着金蟾谢了恩,又听他说:“临徵此番案子查的不错,病没见好又舟车劳顿,不容易。你去按瑞王之前回京时的礼单,替朕赏一份下去。”
  夜色漆黑如墨,平王府卧房的廊下还亮灯。阎止从黎越峥手里接过药,又听了两箩筐的嘱咐,这才回身进门。
  屋里只点着床前的一盏小灯,四下都是暗暗的。萧翊清散着头发靠在床头看书,见他回来,语气里带着嗔意:“大半夜的怎么还过来了。怕人看见,还要从后门偷偷地进来。”
  阎止把药递给他,再把勺子转到他手边去,顺势在他床边坐下:“我要是不来,你们两个人拌嘴,一个不吃药一个不睡觉,这日子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