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顾莲沼从不炫技,他练武只有两个目标:快,狠。一招一式,都是取命的技巧,且他专攻火铳手,就算取不了他们的命,一刀也能拿下半只胳膊。
  倭寇本不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像这样的多人战役,阵型一起,效力便会大增,且战且退间,再加身后大船的炮台压阵,怎么也能和贺郎平打个来回。
  可偏偏多了个顾莲沼,阵法一破,便被贺郎平轻易撕开,等柳元洵赶到后,战事已进入尾声了。
  一共八艘战船,逃了三艘,留下了五艘,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胜利了。
  更重要的是,天雍的百姓获救了。
  ……
  等柳元洵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随着三艘战船逐渐驶向大海,士兵们也开始了清扫工作。
  和打仗一样辛苦的,是打扫战后的战场。
  受伤的士兵两两一组,相互包扎伤口,更多的人则在捆绑战俘、帮百姓整理夺回的物资。
  传令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出乎柳元洵意外的是:没有人哭。
  不管是受伤的士兵,还是死了男人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在哭,所有人都在低头做事。
  柳元洵坐在挑开轿帘的马车里,眼看着一个女子拉着一具无头男尸,在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走。
  她有把子力气,看着也很精瘦,但再强壮,也抱不起壮年男子的身体。为了不让颈部的断口碰到地上,她便将他的两只脚搭在自己肩上,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湿漉漉的血像是流不尽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地上落,沙滩很软,每走一步,便是一个带血的坑。
  只是血很快渗了下去,只留一个偏暗的脚印。
  柳元洵被这一幕冲击到了,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一句急促而慌张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元洵才从恍惚中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顾莲沼。
  见柳元洵神色不对,顾莲沼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吓到他一样,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坐在车沿,“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被吓到了?外面都是血,是不是害怕了?不看了,走,我先带你回去……”
  柳元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次看向硝烟散后的战场,喃喃道:“其实,血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种鲜红稠腻,像是地狱里渗出来的东西,一向是他最深的噩梦。
  可方才,明明最可怖的,是那具无头男尸和浸透女子衣衫的血,但此时回忆起来,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女子糙黑却坚毅的脸。
  她的丈夫死了,可她还活着。
  所以,她带着他回家去了。
  原来,鲜血不仅是杀戮和阴谋的象征,也能是坚毅和勇气的代表。他虽早知道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贺郎平也知道他来了,但他抽不出空,便派来个亲兵,说是战后事忙,估计要熬到半夜,陪不了他了,让他先回去。
  柳元洵不敢再耽误他,上了马车后便回程了。
  经过方才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柳元洵的心已经开始不自觉偏向贺郎平,但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依旧不敢向他透漏地图的事情。
  他急需帮手,却又不敢轻易押注。
  江南不是他的地盘,他不可能瞒过盯着他的眼睛,顺利拿出藏在谷泉山里的东西,更别提将那东西带出江南。
  贺郎平手里有军队的调配权,看上去也像个可供信赖的好人,可他依旧不敢赌。
  如果真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需要给自己留出一线退路。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要保证,将藏在谷泉山的东西顺利带去京城。
  他不是没想过派人去外省求兵。可一来,这事繁琐,要经过许多程序审批;二来,如果孟谦安不干净,那邻省的官员也不一定可信。
  他需要兵力,是需要保护。
  可同样,保护也是种监视和牵制。
  柳元洵出神地想着,视线无意识扫过顾莲沼,心思蓦地一动,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像当初在船上一样乔装改扮,是不是就能避开所有监视,前往五泉山了?
  但这一招已经用过一遍了,要是真到了这一步,必然不能直接复刻当时的路数。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
  折腾了整整一天,等回院之后,柳元洵已经累极了,要不是还要喝药,怕是连饭也不想吃。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更是连话也来不及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顾莲沼怕他奔波一日,半夜又发起病。替他输送完内力后,一夜不敢阖眼,时不时就要探探他颈侧的温度,就怕自己睡得沉了,没能及时觉察他的状况。
  好在柳元洵只是累了,除了睡得沉些,并没有其它状况。
  次日一早,柳元洵在庭院里歇了半日,又在附近逛了逛,听胡一点说了不少趣事。
  可听着听着,他忽然意识到,论打听消息,胡一点其实是个很好用的人。
  他是江南本地人,又是专业打听消息的人,且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都有一个不容外人掺和的消息互通圈。
  如果他想知道刘三究竟是谁,或许可以从胡一点身上下手。
  思及此,柳元洵没了闲逛的兴致。
  回了院落后,他让人在凉亭内支了几把椅子,又将即将离开的胡一点招了回来,亲手替他斟了壶茶。
  胡一点不喜反惊,捧着瓷杯像是捧着断头饭,手腕抖得几乎快要将水晃出来了。
  柳元洵靠向身后铺了褥子的椅背,悠悠道:“你别慌,我只是觉得无聊,想听你讲讲故事。”
  胡一点松了口气,手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谄媚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随便讲讲吧,”柳元洵没有明指,“山水就算了,这得自己看,听人讲没什么意思。”
  除了山水,便是人了。
  胡一点一肚子故事,不怕柳元洵想听,就怕柳元洵不听,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柳元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可在某个瞬间,他却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一点,胡一点若有若无暗示的东西。
  第115章
  说讲人的故事,胡一点就是真的讲了一个人的生平。他挑了个柳元洵略有熟悉,且故事性比较强的人——京中御史,赵远红。
  柳元洵起初没多在意,因为这个故事很普通,也与江南人士无关。
  可当胡一点开始有节奏地喝茶,柳元洵就开始留神了。
  胡一点喝茶的姿态极为讲究,一共五次,每次都只是轻抿一口,嘴唇堪堪沾水便离开,显然不是为了解渴。
  直至讲完第一个故事,他才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随后倒扣杯口,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倒扣杯口与吃饭搁筷意义相同,都是不再继续用茶、用饭的意思。
  可柳元洵却从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意味。自对“刘三”产生猜测后,柳元洵便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
  他闭目后靠,表面上在聆听胡一点的故事,实则在脑海中不断复盘着关于“赵远红”的点点滴滴。
  胡一点每喝一次茶,便映射着赵远红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第一次喝茶,讲的是赵远红为商的经历;第二次,是他弃商投官的转折;第三次,说他他诡才能辩,与外国使臣激烈交锋;第四次,说他获赏大院,接胞弟同住;第五次,则是他在朝事议政中,屡获先皇夸赞的事。
  讲完后,胡一点饮尽最后一口茶,长叹一声,感慨道:“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的赵大人,已经锋芒不在了。”
  这五口茶,将赵远红的前半生切割成了五段故事。
  第一段,是说赵远红是个绸缎商。
  第二段,说他不做商人,改当官了。
  第三段,说他曾与使臣舌战。
  第四段,说他住在左院,胞弟住右院。
  第五段,说他参朝议事的能力很出色。
  绸缎是“布”。
  当官从“政”。
  使臣有“使”。
  又说赵御史住“左”院。
  结合上述四字,即便没有最后一段,也能得到答案。
  合在一起,就是“布政使左参议”。
  而那句“都是从前了”,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
  布政使麾下,设有左右参议与左右参政。右参议已经因为贪污而被抓了,左参议……柳元洵并无印象。
  结合胡一点的暗示,难道说,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左参议?——十年前的左参议,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左参议。
  “行了,不讲了。”柳元洵睁开眼睛,语气淡然,“我有些累了。”
  胡一点识趣地闭上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可当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柳元洵竟奇异地发现,若遮住胡一点的下半张脸,那双略显圆润的眼睛里,竟没有一丝笑意。
  ……
  待胡一点离去,就开始摆午膳了。
  柳元洵坐在桌边,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直到顾莲沼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惊觉面前的盘子里,已堆起一小堆精心拆解好的无刺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