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这个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要遇上个性子不好的,怕是要当场治罪了,可柳元洵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有些事,没有答案便已经是答案了。他虽不沾朝事,可他幼时跟在先皇和柳元喆身边听过不少事,一些基础的概念,还是有的。
  小六说三千到五千,实际情况或许会比三千更少,不过军队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有很多种,柳元洵暂时还不敢下定论。
  可即便只有三千人,营地也不该如此空旷。柳元洵四下望了一眼,迟疑道:“那营地里的其他人呢?”
  “务农去了。”听柳元洵问出这个问题,小六就知道他是纯外行了,为了避免柳元洵问出更多不好回答的问题,小六特意解释得很详细,“这一带都是‘且耕且守’的模式,每个所都有屯田,像外卫所,按‘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到了内卫所,便成了‘二分守,八分屯’。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囤积一部分粮食当储备军粮呢。”
  小六一直在偷瞄柳元洵的脸色,见他始终面带微笑,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想遮掩些什么,实在是军费匮乏,即便贺郎平有心维持海防军体面,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上面的人哪管他们有多难呢,只知道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治罪罢了。
  柳元洵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六挑挑拣拣答了,意外发现这位瑞王殿下,竟是个格外好说话的人。
  说话间,柳元洵已经看见了外城防御的城墙,以及城墙上数道站姿笔挺的守卫。
  小六道:“还请殿下稍等片刻,容小的上去通传一声。”
  “不用,我与你一同去吧。”柳元洵说着,便将手搭在顾莲沼手中,由他搀扶着下了轿。
  小六不敢违命,只能跟在他身后引路。
  可小六不能通传,不代表其他人也没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当下便有人直奔炮台,向贺郎平通报。
  贺郎平一手的硫磺味,半个身体都趴在炮台下面,满身都是土。听闻消息,他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淡淡一句:“知道了。”
  既不打算迎接,也没想过起身拍拍身上的狼藉,依旧趴在炮台下面,摆弄着什么。
  直至身后传来略显虚浮的脚步声,贺郎平才从炮台下钻了出来,向柳元洵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冷淡到有些麻木的表情,“臣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贺大人这是在忙什么?”
  “看炮台。”贺郎平抬手一邀,示意柳元洵上前细看,“殿下可能看出这架炮台与以前的炮台有什么不同?”
  柳元洵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看不出来。”
  贺郎平倒不意外,他拍了拍炮台后的敞口装弹室,道:“这里不一样,前头的炮管也不一样。”
  柳元洵看不懂细节,却也能瞧出这东西是新造的,“贺大人的意思是,技术进步了吗?”
  “是的,但进步的不是我们,而是大洋彼岸。”贺郎平脸色平静道:“上一场海战,我们击沉了一艘葡萄牙战船,拆卸了上面的炮台。他们的炮台,射程比我们远,威力比我们大,可我们即便将他们的炮台拉了回来,也仿制不出来。”
  说到这里,贺郎平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不是忧虑,是疲惫,“我们已经落后他们太多。”
  贺郎平的话,让柳元洵怔在原地。他一直生活在京中,看到的天,也只有皇城围起的那一片。可在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世界其实很大,起码在贺郎平的眼中,他已经越过了大洋彼岸,看到了另一个柳元洵从未涉足过的地域。
  或许是贺郎平眼中的疲惫太过沉重,又或许是柳元洵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对天雍未来的忧虑,他轻轻抿了抿唇,低声劝慰道:“如今的天雍,即便是落后,也尚有追赶之机。贺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一时无法突破,不代表以后也无法突破,人最难的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弱点,有您在,起码最难的这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贺郎平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片刻后才回神,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柳元洵一眼,而后露出个勉强的笑容,道:“王爷说得是。”
  说罢,他抬手一邀,道:“城墙上风大,殿下若找我有事,不如去城墙外走走。那里海天辽阔,别有一番景致。”
  柳元洵欣然答应,和他一同向城墙外走去。
  城墙之外,海面一望无际,港口停泊着十几艘战船,甫一出门,浓重的硫磺味便扑面而来。
  不远处,十几个卫兵刚刚卸下战船上的炮台,随即便有几个渔民打扮的人上了船,向着海域驶去。
  有了小六先前的解释,柳元洵顺理成章认为“闲时打鱼”也属于自给自足的屯种,于是便问道:“那些人,也是您麾下的士兵吗?”
  “不是,他们只是普通渔民。”贺郎平补充道:“那些本就是普通渔船,只是作战时临时征用罢了。”
  柳元洵惊讶道:“战船不够用吗?”
  贺大人平静一笑,道:“造船耗资巨大,且并非时时有战事,征用渔船最为划算。”
  柳元洵是完全的外行,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便也没再追问。
  待到近前,柳元洵才发现,远看壮观的战船其实多处都有修补的痕迹。虽不至于残破不堪,可也远不及柳元洵认知中的强大——至少,先帝在位时,天雍水军赫赫有名,造船业更是极为发达。
  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萧索困窘。
  “贺大人,您……”柳元洵本想换个委婉些的问法,可经过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幕,他索性直言道:“您恨倭寇吗?”
  “恨?”贺郎平冷笑一声,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我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夷平他们的祖坟,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贺郎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道:“等您亲眼……”
  话未说完,城墙上骤然升起报信的硝烟,一声急报划破长空:“大人!五十里外发现倭寇踪迹!”
  “走!”贺郎平顾不上说话,转身疾奔而去,全然顾不上柳元洵了。
  柳元洵没有犹豫,一把拉住顾莲沼的手,“阿峤,你带我一起去!”
  顾莲沼直接拒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罢,他便将柳元洵交给淩晴,大步追向贺郎平。
  柳元洵站在原地,直到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道:“常顺,备马车,跟上。”
  淩晴不放心,“主子,咱还是别去了,我怕会有危险……”
  柳元洵主意已定,“我们不入战圈,但我想亲眼看看。”
  ……
  五十里路,对快马而言,一个时辰便到了,但若是驾马车,时间便翻了一倍。
  像这样小型的流寇骚扰,一般都是以沿海村镇为目标,等将镇子洗劫一空后,便会趁着大军未至前溜走。
  可这次袭击的村子有不少青壮年,好巧不巧,这些青壮年大多参与过抗倭募兵的训练,竟也凭着手里的钢刀鱼叉,硬抗了不少时辰。饶是如此,最终也没逃过被俘的命运。
  辽阔海面上,七八艘倭寇战船停泊。瑟瑟发抖的女子如同羔羊般被捆成一串,而她们对面,便是被俘的汉子,但凡有反抗,便会被倭寇扯着头发,一刀割喉。
  甲板上横陈着七八具无头男尸,都是为了保护女子被辱而被杀。两个倭寇一人抬臂,一人抬腿,像处理腐烂的畜生一样将他们扔向海面,“扑通”一声便是一条人命。
  一拨人守船,另一拨人则在将岸上掳掠来的物资装船。
  守船的倭寇闲得无聊,踱步到绑着女子的人质区,瞅中了个目标,钳子一样的手卡着女子的脖颈逼她抬头,见她样貌清秀,淫i笑一声便要去解紧缚着她的绳子……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怪腔怪调地大喊,倭寇慌忙松手,奔向船尾,嘴里大喊着什么,船下的倭寇也抛弃物资,奔逃上船。
  但贺郎平是什么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只听一声高亢的喊杀声响起,千余人的马队如疾风般逼近海岸。贺郎平对身侧的顾莲沼大喝道:“请顾大人祝我一臂之力!”
  顾莲沼略一点头,松缰起身,足尖轻点马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敌阵。
  领头的倭寇远远看见了靠近的人影,大喝一声,竟不知死活地拔出倭刀迎了上去。
  却见眼前银光滑过,倭寇挥刀相迎,可预想中的刀尖相撞声并没有出现,他反倒被这挥空的一刀带得踉跄了半步,顾莲沼的衣角同时自他眼角滑过。
  那倭寇慌忙回身来抵,可身体转了过去,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一个扎着武士辫的脑袋,顺着甲板咕噜噜滚了下去。
  待脑袋坠地,穿着黑氅的无头尸才喷出鲜血,重重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贺郎平率部冲上甲板,顿时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夹杂着火铳爆裂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