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毕竟在外面,柳元洵有些放不开,可又不想拂了顾莲沼的好意,只好将头埋在他颈侧,避免被偶尔路过巡逻的卫兵瞧见。
  也正是这一靠近,顾莲沼才惊觉他呼吸异常费力,甚至比平日更为艰难。他心中顿生疑虑,微微倾斜肩膀,抬手将伏在怀里的人扶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这一看,他才发现柳元洵唇色很白,眼神也有些涣散。顾莲沼心下大惊,赶忙抬手去探他颈间的脉搏,却被柳元洵轻轻握住了手。
  柳元洵本想安抚他几句,可胸口憋闷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刚徒劳张了张口,便被彻底慌了神的顾莲沼再次抱起,匆匆朝着屋子奔去。
  顾莲沼走得很快,步子也很稳,柳元洵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刚被放到床上,他便一把扯住顾莲沼的领口,借力偏头,呕出一口粥来。
  顾莲沼满脸惊惶,下意识将柳元洵扶起,柳元洵便藉着这股支撑,伏在床沿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肩胛骨仿若脆弱搧动的蝶翼。顾莲沼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栽到床下,另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同时大声喊道:“快请大夫来!”
  顾莲沼满心自责,以为是自己硬要他喝粥,才害他病发。可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见柳元洵似乎好受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抱起,抬起袖子便想为他擦拭。
  他的手刚伸到柳元洵唇边,便被柳元洵伸手握住。
  “阿峤,”柳元洵声音微弱,说话极其吃力,像在强忍着什么,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非要与顾莲沼说个明白,“别担心,老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他三个字三个字慢慢地说,说话的间隙,他依然在强行吞咽着口中涌出的鲜血,可他已强撑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
  话说到一半,来不及咽下的鲜血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每个字都染上了令顾莲沼心痛欲裂的殷红。
  待最后三个字说完,柳元洵身体猛地一颤,呕出一大口鲜血,两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阿洵!”顾莲沼目眦欲裂,简单两个字,竟被他喊出令人胆寒的凄厉。
  第106章
  柳元洵曾交代过淩亭,分开以后,一切事宜都要依循正常步调推进。
  也就是说,一旦贼人真的放火烧船,柳元洵需借假死脱险,那在尸身被打捞上岸的同时,沈巍一定要派人快马加鞭奔赴皇城,向皇上奏报此事。
  皇子身死是大事,沈巍没道理在确认过尸身后,还拖延险情不报。
  所以,在找到淩亭的当日,一名携带沈巍亲笔信函的神武卫便跨上快马,疾驰而去。
  为防信件中途被劫,沈巍只在亲笔信中简述了案发经过,并言明,尸身已经过了淩亭的确认。
  三日后,待柳元洵平安抵达岸口的消息传来,沈巍才派遣第二人,将与口信一同到手、由顾莲沼代笔的柳元洵信函,递送至皇城。
  只是,如此一来,这期间便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三日的时间差。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三日里,于柳元喆,乃至消息灵通的京城大员心中,柳元洵已然是个死人了。
  ……
  自接到柳元洵已平安抵岸的消息后,沈巍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才着手筹备渡河事宜。
  三辆官船虽被大火焚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只是物资受损严重,行队规模也大幅缩减。
  沈巍临时征调了数艘商船,尽管一路顺水而行,可经此一番折腾,大部队抵达渡口时,已然是大火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王太医此行遭了大罪,先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时辰,差点没了命,被捞上岸后又感染了风寒,发著高烧就被抬上了商船。要不是他身体底子好,怕是到不了江南就要归西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得知瑞王又吐血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柳元洵所在的寝居。
  此渡口乃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所在镇子繁华热闹,自然不乏名医坐诊。只是,当地的大夫也对柳元洵这幅衰败的身子毫无办法,只开了几副保守的方子做调养。
  王太医来的时候,柳元洵刚刚睡醒,顾莲沼正在服侍他净面。
  瞧见来人,顾莲沼将帕子放回盆中,小心地搀扶着柳元洵坐到桌前,又将换了新碳的手炉塞到了他怀里。
  柳元洵将手搁在脉枕上,眉眼间倦意尽显,手腕苍白消瘦,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王太医将手搭在他脉搏处,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更是长叹一口气,叹得顾莲沼心都揪起来了。
  淩晴适时递上刚从煎药小童那儿取来的方子,“这些都是这里的大夫开的方子,您看看可有不妥之处。除了这几张方子,主子还服下了一粒养身丸,听说是皇城白家的秘方。”
  这几张方子内容简单,并没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王太医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开口道:“白家那方子我也有所耳闻,确实对王爷的病症有益,只是药性过于猛烈,不宜多服。”
  王太医恨铁不成钢,却又因身份缘故,不敢说重话,“王爷能用的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再好的方子,都比不上静心调养。可您说您,拖着这幅病体折腾,这不是……”
  他自己也正染病在身,这一着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顾莲沼反应迅速,立刻抬起袖子,挡在柳元洵身前,看向王太医的眼神略带警告。
  王太医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声音也放低了,“王爷身子弱,臣又病着,久留此处,怕是会有所影响。我这就写张新方子给您,先照着这方子服几服药吧。只是,有些话我得提前说明,王爷您不仅要好好调养身子,还需放宽心胸,切不可忧思过度。”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劳您费心了。”
  王太医来去匆匆,留下一张方子后便离开了。
  见淩晴似要开口,顾莲沼先一步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淩姑娘,时间不早了,劳你盯着点药,用过饭后,也该喝药了。”
  淩晴本想诉一诉思念和担忧,却被顾莲沼转移了注意,只能眼泪汪汪地看了柳元洵一眼,拿着方子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柳元洵和淩亭说了几句话,问清了事态的发展后,就又被顾莲沼打断,“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先上床休息。”
  “淩大人,”顾莲沼看向淩亭,“想必你奔波了一路,也累得不轻,不如早些去隔壁屋子歇着吧,阿洵该睡了。”
  淩亭一愣,下意识去看柳元洵的脸色。
  柳元洵手里捧着暖炉,无奈一笑,朝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去吧,好好歇一歇。”
  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淩亭也只能点头应允,转身离开了屋子。
  待屋子里的人都散尽后,顾莲沼将柳元洵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又扯过被子为他盖好,这才脱靴上床,盘膝坐在床脚,一言不发,开始凝神打坐。
  柳元洵本想与他说说话,却又被他冷峻的神色逼退,怕打扰到他,只好缩进被子里,抱着温热的手炉,静静瞧着他。
  瞧得久了,眼睛有些涩,柳元洵眨了眨眼,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打算入睡。
  他呕过血后,又昏迷了两日,前天傍晚才勉强苏醒。自那时起,顾莲沼就一直是这般态度。
  照顾是妥帖的,喂饭喂药是尽心的,可就是不与他说话,一副铁了心把他当作空气的模样,显然是在闹脾气。
  柳元洵本想哄哄他,可自己心里发虚,好几次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就像现在,他其实想和顾莲沼搭两句话,可一看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那点微弱的勇气便又瞬间消散了。
  他知道顾莲沼在气什么。
  如果他刚到渡口时,就说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找来大夫诊治吃药,也不至于发展到吐血昏迷的地步。
  可一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承受能力;二来,自从屡次看见顾莲沼因他的病痛而难受,他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对他讲了。
  柳元洵不大确定地想:他和顾莲沼,如今,应当算是在冷战吧?
  心里揣着事,想睡也睡不着,柳元洵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抱着怀里的手炉,无意识地用手指扯着裹着手炉的布料。
  天还是亮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柳元洵听着耳边的雨声,又悄悄地转过身,睁眼一瞧,发现顾莲沼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打坐。
  其实,在冷战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要不藉着这次机会,慢慢疏远顾莲沼。或许离得远了,他便不会再因自己生病或是命短而伤心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
  顾莲沼与旁人不同。淩氏兄妹即便离开了他,彼此之间还有依靠,也曾感受过家人的温暖。但顾莲沼除了他,似乎就只剩下扫把尾了,而扫把尾的寿命也仅仅比他长那么一点。
  他甚至不敢想像,再过几年,当扫把尾也离去后,顾莲沼独自一人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