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将那抹笑容记得如此深刻,就连柳元洵眼角微弯的弧度都刻在了心底。
  他脸上残留的血已经凝固了,小块小块的血迹粘在他脸上,有些痒,又带着些腥,他又看了眼榻上的柳元洵,念及王太医快到了,遂站起身,道:“我去洗把脸。”
  淩晴点了点头,道:“去吧去吧,主子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顾莲沼轻轻颔首,而后转头拐入耳房。
  他舀起一勺凉水,洗尽了脸上的血迹,望着铜盆里逐渐被血染红的水,又用手指搅动了两下。
  他太迟钝了,又太敏锐了。
  迟钝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了心,又敏锐到还未动心就已经对柳元洵起了戒备。就如同一个在黑暗中生长的人,初见阳光时,比起渴望温暖,心底最先涌起的反倒是害怕被灼伤的恐惧。
  他一直都清楚,一旦动心,他迟早要面对柳元洵脆弱的身躯,迟早会像淩氏兄妹一样,在他长久的病痛中陷入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要不要舍命救他是一回事,看着放在心尖上的人每日被病痛折磨又是另一回事。从他接受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彷佛不看不理,就能忽视柳元洵日渐衰败的身体。
  ……
  王太医来得很快,探问诊脉都是一贯的流程,只是这一回,视线却在柳元洵右耳停留了好一会,再看顾莲沼时,已经有些奇怪了。
  王太医的说辞和淩晴差不多,也说柳元洵吐血是劳累所致,只是听闻他一直在干呕时,神色凝重了一些,“顾大人,你仔细与我说说,是怎样的干呕?”
  柳元洵当时就在他怀里,他自然清楚,解释得十分细致,连他干呕的频率,脸色的变化,以及一直弯起的脊背都说了出来。
  “嘶——”王太医这一声,将在场三人的心全提了起来,“王爷干呕前几个时辰,可曾用膳用药?”
  顾莲沼道:“不曾。”
  王太医又问:“王爷干呕时,可曾说过自己哪里痛?尤其是腹部。”
  顾莲沼摇头,“他当时就在我怀里,若是腹部不适,自会抬手去压,可他只会在呕得狠了的时候按一按胸口,想来腹部不疼。”
  气氛紧张,尽管在场众人都听清了那句“他在我怀里”,但没人有心思细想,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王太医的话上。
  “有没有撞到过头?”话刚出口,王太医自己就否定了,“王爷身边随侍众多,应该不至于遭受这么严重的磕碰。可既然没有吃错东西,又没撞到头部,怎么会突然干呕……”
  “但他确实头痛。”顾莲沼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道:“初醒时,他就时不时扶着额头轻揉,我原以为他是劳累所致,但您这么一说,莫非此次发病与头痛有关?”
  王太医的神色逐渐难看起来,“你确定王爷没有撞到头?或是经历什么猛烈的晃动?”
  顾莲沼笃定道:“确定。”
  “这便奇怪了,”王太医捋了捋胡子,“王爷要是头痛,那干呕确实可能是头痛引起的,可王爷以前没这个毛病啊!”
  柳元洵常常生病,可他的病症大多是气血亏虚导致的,头晕乏力是常态,吐血昏迷也偶见,更多则是伤寒高热,但他从未有过因头痛而呕吐的情况。
  长期休息不足,确实容易引发头痛干呕,可这样的病症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并不符合柳元洵的情况。
  “不行,这事太蹊跷了,找不出病因可就麻烦了。”王太医琢磨不出原因,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药箱,说道:“我得回太医署和院使大人商量商量,等有了结果,我自会来府上复诊。你们也多留意王爷的情况,要是有异常,及时来太医署找我。”
  淩晴连声答应,即刻就要送王太医出门,却被顾莲沼拦住,“淩姑娘,你去煎药吧,我送王大人出门。”
  “淩姑娘”这个称呼太陌生了,淩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等顾莲沼走了,她才愣愣地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顾大人在跟我说话?”
  淩亭心里揣着事,没心思与她多说,只淡淡回了句:“总不可能是在叫我。”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顾莲沼已经陪着王太医出了后院的门。
  待跨过门槛,顾莲沼开口问道:“王大人,行房事会损伤王爷的身体吗?”
  “这个嘛……”王太医本想说最好不要,毕竟柳元洵是病人,泄精元会伤气血,可一想到柳元洵近日的脉象,他又改了口:“以前不行,现在偶尔可以。”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最好还是不要。”
  原本,他还以为这位顾大人嫁入王府,多少会对王爷有些真心,但他毕竟是见惯了宫里阴私的御医,此时难免想得深入了些。
  寻常人家,哪有夫君在榻上气若游丝,妾室却追出来问“我夫君能不能行房事”的?一般来说,在意这一点的人,大多是想趁着夫君身体还行,赶紧生下孩子保住地位。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王府。王太医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可顾莲沼想得却不是这回事。
  他从未忘记,“圆房”是解毒的方法,而且洪福再三强调,次数很重要。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柳元洵身上的毒很难解,需要慢慢拔除。但毒和病不一样,病去如抽丝,人会慢慢康复,可去毒如拔根,得把毒素从人体内一点点剔除,首当其冲的就是中毒之人的身体。
  这既是初次圆房,也是初次解毒。
  他身体强健,自然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可柳元洵中毒已深,毒素受到牵引,自然会有反应。如果柳元洵的头痛真是中毒引起的,那单这一点,就能大大缩小所中之毒的范围。
  柳元洵不让他查翎太妃的事,他可以不查。毕竟查翎太妃也是为了弄清楚柳元洵到底中了什么毒,如今能绕过翎太妃找到线索,倒也不算违背诺言。
  第88章
  顾莲沼回房的时候,淩晴已经去厨房煎药了,淩亭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精巧的膏药盒,正要往柳元洵耳侧涂抹。
  听见顾莲沼回来的动静,他收手站起,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里的圆肚瓷瓶递了过去,道:“我见主子耳侧……虽说看着并无大碍,但以防万一,还是上点药的好。”
  顾莲沼抬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在照顾人这方面,顾莲沼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淩亭。这不仅是习惯问题,更是意识问题,即便他知道柳元洵是个尊贵易碎的玉器,他粗糙贫瘠的生活经历也想不出细致呵护的法子。
  大肚瓶里的膏药极为柔腻,刚接触到人的体温便瞬间融开。顾莲沼有些笨拙地将莹白的耳垂仔细涂抹了一遍。
  待收手时,他基本确定淩亭已经知晓他是纯阳之体了。
  他一直知道淩亭在想什么。
  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掩藏得并不深,又或者说,因为他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一般人压根不可能往情爱方面联想,所以即便看见了他过于在意的神情,也只会当成主仆情深。
  他不知道淩亭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但他能看出来,淩亭并不打算戳破这一切,并且早已做好了看着柳元洵娶妻生子的准备。
  然而,自从他嫁入王府后,淩亭却从未接受过他。他甚至觉得,因为他的出现,有那么几个瞬间,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都有些藏不住了。
  这并非因为淩亭所谓的“心理准备”只是自欺欺人,而是在淩亭的预想中,嫁给王爷的人,可以是高贵清白的贵女,可以是才情出众的名流,也可以是任何一个比他尊贵、比他优秀的人。
  但唯独不能是他。
  淩亭的退缩,一半源于身份的鸿沟以及柳元洵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他内心的自卑。在淩亭心中,天上的皓月自然应当与另一轮皓月相配。
  倘若皇上赐婚的对象换成任何一位清白的贵女,淩亭非但不会生出“她抢了我的地位”这样的念头,反而会主动相让,安守本分。
  就像此刻,淩亭察觉到他靠近后,便主动递出了涂抹药膏的瓷瓶。能有此转变,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改变,而是淩亭已经找到了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顾莲沼从未将淩亭视作对手。一个自己就能把自己困住的人,即便有心争抢,也会在迈出第一步之时就沦为输家。
  既然不是对手,那就有可能成为帮手。
  尤其在他们目标一致的情况下。
  顾莲沼将瓷瓶搁在桌上,闲谈般地问道:“王爷手中的这些奇药,都是那位揭了皇榜的游医留下的吗?”
  “是,”淩亭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道:“主子身边未曾来过生人,他收到的东西,也只会交给我和淩晴打理,唯有那位游医留下的药物除外。”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为何?”
  淩亭直视着他,目光闪烁,隐隐含着深意,“这是主子与那游医的约定。主子与他关系亲近,收下了他所有的遗物,同时也与他约定,要为他保守秘密。所以除了一些能拿出来用的药物之外,其余所有东西都在主子手里,连我和淩晴都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