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府衙花园和几处废弃的宅院里,被组织起来的百姓正挥汗如雨地翻垦土地。
  种子是周通想办法从一些富户家中征借来的速生菜种,萝卜、小白菜之类,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在紧张的空气中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机,孩子们在大人腿边穿梭,帮忙捡拾碎石,小小的脸上带着懵懂的认真。
  城墙根下,一些老匠人支起了简陋的打铁炉。
  炉火烧得不旺,用的是收集来的碎木和煤渣,他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不是兵器,而是将战场上捡回的断裂箭镞、破损的甲片,甚至是昨日官军试探性抛射进来的几枚石弹碎片,重新熔铸、锻打,修补着守城士兵们破损的武器和盾牌。
  疤狼手下的山猫带着几个兄弟在城内巡逻,他们不像正规军那样军容整齐,甚至有些吊儿郎当,但眼神锐利,腰间挎着刀,肩上扛着简陋的猎弓。
  他们负责弹压那些可能滋生的混乱苗头,也负责从一些阴暗的角落揪出试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奸商,手段谈不上温和,但在非常时期,有效就是硬道理。
  “看什么看?想吃牢饭?”山猫一脚踹翻了一个试图用半袋发霉的陈米换人家祖传银镯子的猥琐男人,将米袋丢给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拿着,带娃去吃顿稠的!再让老子看见你坑蒙拐骗,剁了你的爪子!”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周围百姓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有畏惧,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同。
  陈拓站在东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李勣大营,营盘依旧森严,旗帜猎猎,但那股逼人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斥候回报,营内士兵的活动明显减少,炊烟也稀薄了许多。
  “狗日的,饿着了吧?”陈拓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疤狼干得漂亮!阿虎和石头那边也有消息,骚扰了几支小粮队,烧了几辆车,虽然不多,但够李老匹夫肉疼的!”
  “将军,切莫大意。李勣收缩营盘,减少活动,是节省体力,也是示弱。他在等。等朝廷的后续反应,也在等……我们粮尽生乱。”周通站在他身侧,裹着披风,眉头却没有舒展,手指向城内那些排队的粥棚,“这表面的平静,如同薄冰。府库存粮日日锐减,百姓靠那点薄粥和野菜,又能撑多久?一旦断炊,或者……朝廷派人来了,不顾一切强攻,甚至用些阴毒手段,这人心,顷刻间就会崩盘。”
  陈拓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老子知道,可眼下,除了熬,还能怎么办?沈兄弟在养伤,疤狼他们在外面拼命,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城守住了,把人心稳住了。老周,你那套攻心的法子,还得继续,多派人喊话,把冯玉麟那小子吃好喝好的消息,给老子喊得再响点。让那些府兵听听,他们替冯相卖命,冯相的宝贝儿子在我们手里活蹦乱跳呢。”
  “是,将军。”周通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医庐的方向,沈今生的存在,是此刻云州军民心中无形的支柱,但也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朝廷的目标,恐怕第一个就是沈今生。
  话落,一个亲兵飞奔上城:“将军!城外射进来一封信,绑着箭杆,说是……朝廷监军王兆兴的亲笔信,给将军的。”
  陈拓一把夺过。
  信笺是上好的云纹笺,字迹工整,措辞谦卑中透着诱惑,开出的价码令人咋舌——只要释放冯玉麟,陈拓可封云州伯,麾下将领皆有封赏,赤焰军可整编为朝廷官军,既往不咎。
  信末,还盖着鲜红的监军大印。
  “呸!哄鬼呢!”陈拓将信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当老子三岁娃娃?前脚放人,后脚就得被剁成肉酱!告诉那狗屁监军,有种让他自己进城来谈!带着圣旨来!”
  周通捡起信纸,仔细抚平,眉头紧锁:“将军,这信……恐怕不止送来了这一份。”
  陈拓虎目一凛,明白了周通未尽之意。
  这厚赏的饵,王兆兴绝不会只抛给他陈拓一人。
  城内新附的流民、惶惶的百姓,甚至……那些并非草莽出身、因各种缘由投了赤焰的体面人,此刻恐怕都听到了风声。
  人心似水,暗流已在冰面下汹涌。
  “他娘的!想从里面搞垮老子?门都没有!传令,各门守将、各营头目,给老子把眼睛擦亮,耳朵竖起来!谁敢私下嘀咕这狗屁封赏,动摇军心,抓!敢有异动,杀!”
  命令带着血腥气传了下去。
  城头的风似乎更冷了。
  作者有话说:
  云州副本好长,我都写懵了,加快加快
  第 105 章
  医庐内,药气氤氲。
  沈今生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左肩的绷带下,是愈合的创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却远不如心口那团燃烧了多年的业火灼人。
  萧宁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汁,小心地吹着,匙沿刚触到沈今生的唇,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的禀报:
  “参赞,朝廷的监军到了,是王兆兴。”
  “啪嗒!”
  端在右手的药碗,砸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上素色的裙摆。
  空气骤然冻结。
  手僵在半空,她惊恐地看向沈今生。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或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掀起滔天的狂澜,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王兆兴……”三个字从沈今生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带着血,重得砸在地上。
  江南道乌镇的血雨腥风,三十五口人绝望的哀嚎,冲天而起的火光,冲破记忆的闸门,将她淹没,那个名字,是刻在她骨髓里的诅咒,她拖着残躯在这乱世中挣扎求生,所求为何?
  报仇!
  向冯青烈,向王兆兴,向所有沾满沈家鲜血的刽子手讨还血债。
  他竟敢来!
  竟敢出现在她面前!
  “今生!”萧宁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你冷静!你身上有伤!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活着!”
  沈今生听不见,她的视线穿透医庐低矮的屋顶,死死钉在城外某个方向,仿佛要将那营帐、那人影烧穿,右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他来了,他竟敢来……”她喃喃着,“我要杀了他……我要亲手……”
  “不行!”萧宁打断她,“你怎么去?城外是数万大军,王兆兴身边必有死士,你这样去就是送死。今生,你看着我,看着我,我们刚成亲,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家,你忘了吗?沈家的仇要报,但不是现在,不是用你的命去填!”
  “家?仇?”沈今生转回头,死死扣住萧宁的肩膀,“血海深仇就在眼前!你让我怎么忍?怎么等?!他杀了爹娘!杀了叔伯!杀了阿姊和小妹!三十五口!三十五口啊!”
  忍着肩上的剧痛,萧宁毫不退缩地迎上她近乎疯魔的眼,“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现在冲出去,除了死在王兆兴面前,还能做什么?让他得意地看着你像个疯子一样自投罗网?沈伯伯他们在天有灵,会愿意看你这样去报仇吗?今生,求你,清醒一点,等伤好了,等云州缓过这口气,我陪你,天涯海角,我陪你去找王兆兴,亲手剐了他,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方式。”
  医庐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是陈拓闻讯赶来。
  他推开门,看到屋内景象,心头一沉。
  “沈兄弟!”他大步上前,又惊又怒,“你……”
  “将军!”萧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拦住她!王兆兴来了!她要……”
  “沈兄弟,仇要报,但不是现在,”陈拓一贯吊儿郎当的脸上一片肃然,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按在沈今生未受伤的右肩上,力道沉稳,“那狗杂种就在城外,老子比你更想冲出去剁了他,可冲出去就是死,城里的兄弟怎么办?云州怎么办?你媳妇怎么办?你死了,仇谁报?让那狗贼笑看我们自取灭亡?听老哥一句,把伤养好,把力气攒足,王兆兴跑不了,老子跟你保证,他这条狗命,迟早是你的,但现在,你得给老子活着,好好活着!”
  陈拓不善言辞,更不擅长说服,但他说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沈今生脸上。
  沈今生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她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去,身体不再剧烈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王兆兴此来,目的有三。其一,救冯玉麟,这是冯青烈的死令;其二,杀我;其三,若救人不顺,则不惜代价制造混乱,配合李勣破城。他手上,必有冯青烈调拨的死士,精于暗杀潜入。”
  “他刚才送来的信,是诱饵,也是试探。看我们是否动摇。接下来,他必有动作。”
  “他想进城?”陈拓眯起眼。
  “他不敢。但他会想方设法接触我们的人,或者……接触冯玉麟。甚至,派人潜入。”
  “派人潜入?”陈拓眼神一厉,“老子让他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