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于高处的扫开一条道,翻下墙落在屋檐上,踏着砖瓦向堂中最高的楼阁奔去,无数羽箭跟在她身后,林双手中长旗一卷,脚下的年代已久的瓦片飞起,被射穿后摔成一地碎片。
  林双速度不减,在追袭中不管不顾地跳下屋檐,穿过三十三重楼,一路的白布点缀让她头晕目眩,她心中的火烧来越旺,几近让她爆体而亡。
  前厅正门被人踹倒,林双跨进门去,厅内景象一览无余。
  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悬在檐下,无风自动,四角挂着和她手中一样的白花,长长的白布如天际灵河低垂落地,两侧招魂幡似黑白鬼差,居高临下来勾魂夺命,燃烧一半的纸钱被来人带来的风吹卷起,飘向四角的天空。
  林双心中的那把火哗然熄灭,被一盆数九天的冰水彻底浇透,让她整个人也跟着凉下来,眩晕之症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严重,教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以至于她要再走近一些。
  林双几乎木然地挪动到堂前,被平时不放在眼中的矮阶绊了一个踉跄。
  师姐!
  火盆前跪着的人哭喊着扑过来,跪在她身前,挡住她的步伐,唤回她一丝神志。
  林双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终于看清厅中摆放的是一口黑闷闷的棺材,她扔掉旗杆,接住扑过来的人。
  小散。
  林散如乍见浮木,猩红的眼眶瞬时淌下泪来,他仍跪坐在地,双手抱住林双的腿嚎啕不止,凄然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叫林双。
  林双蹲下身握住他的肩,目光扫过他浑身上下,见无一处外伤才放下心,擦掉他的眼泪,颤声发问:那是谁的棺木?
  闻言林散哽咽失声,难以说出完整字眼来。
  那是先堂主、你师父林声慢的棺木。朔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负手迈入厅中,越过二人走近,蹲下身往火盆中扔一沓纸钱,他如今就躺在里面,等你来见最后一面。
  林双搭在林散肩头的手猛然掐紧,她蓦地站起身,松开哭声不停的林散,残影般掠到棺木前,垂目望去,果真是林声慢,他阖着双眼,合衣卧在棺中,除了面色发白,看上去和平时在书房小憩片刻豪无差别。
  师父?林双伸手搭在他肩上,不敢用力,只像平时叫醒他时轻轻一推,略微僵硬的感觉从她的手心传来,她摸到林声慢的手腕,脉息全无,处处彰示着人已经没了气息的事实,师父?!
  林双执拗地喊他,没有回应便不死心地往他体内注入内力,期盼以此得到任何回应。
  师父!
  棺内的林声慢难以回应她凄厉地呼唤,他的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连同他生前磅礴的内力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尸体早已经失去温度。
  他的右手死死握拳,关节被用力扣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滑到林双手中,上面的字迹勉强能认清。
  一滴泪顺着林双的脸庞滑下,砸在棺木上,她倏然回首,还未来得及发声,便眼前一黑,倚着棺木滑倒在地,露出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的林散。
  朔风站起身,看向失去意识到林双,问:先关到地牢去吗?
  林散脸上泪痕未消,一改先前悲恸,拿走林双抓在手中的白花,揉作一团扔进火盆,我这个师姐发起疯来不顾死活,可不像其他人好拿捏。
  他搭上林双的脉,脉相浮动,隐隐有心神不稳之象。
  朔风道:你要怎么处理她?我可不觉得光凭嘴你能说服她。
  林散拉着她一条胳膊将人架起来,轻笑一声,道:你看,原以为要血流千里才能控制住,其实流两滴眼泪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朔风瞥了一眼,跟着他往外走,不解道:说这个做什么?
  林散道:我是想说,信任是所有人亘古不变的软肋,再厉害的人一旦相信别人就有可趁之机。
  朔风对他的苦肉计不屑一顾,道:不明白,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天下第一。
  林散了然,我记得,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让你和师姐比一场的,到时候何愁她对你不下死手?
  听出他的调侃,朔风反唇相讥道:你先担心自己吧,一口一个师姐,等她全然知晓,你们就是生死不休的仇敌,师门反目,有趣得很。
  林散浑然不在意地笑了笑。
  失去意识的林双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她怀抱一个襁褓,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到达中原腹地,襁褓中的女婴安静鼾睡,即便刀斧架在林双身上,血珠从伤口滴落在她的脸上也无知无觉。
  中原腹地,各家争锋,人人为她怀中女婴而来,纵使林双的剑出如虹,也难以抵御来自各大高手的夹击,最终断在瓢泼大雨中,当世名剑,一朝陨落。
  她将断掉的那截剑锋握紧在手,这群人团团围住这头猛兽,长刀将劈,卡在一柄油纸伞骨间,再难抽动,来人瞬间将战局扭转。
  江湖中人,不欺妇孺。
  林双脊背佝偻,弥留之际,用自己身体为怀中的孩子遮风挡雨,来人不忍见此,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林双抬头看他,将怀中的襁褓交托,指尖沾血,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又字,后用力合上他的手掌。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这副残缺再支撑不住,丧失生机,她顿时感觉浑身变得轻飘飘的,脱离出尚带余温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下面还未结束的托孤。
  那人叹了一句安息,用袖袍遮住女婴的脸,站起身来,周围人饱含贪婪的目光从尸体移到他身上,更确切地说,是他怀中的孩子上。
  林声慢,这个孩子是我们先跟上的,你要明抢吗?!
  此人自雨幕中抬起头来,将油纸伞撑过头顶,赫然是年轻时候的林声慢。
  他将伞换了只手,无声凝气,不断泼下的雨聚集在他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不甚规则的球,其内部翻腾涌动。
  水球被林声慢掼出,将说话的人撞飞出去,其余人面面相觑。
  在此恭候,随时奉陪。
  他摊开手,又字在雨水晕染下,离奇地变成四个字林散无过。
  梦境猝然破裂,林双惊醒,心如擂鼓,汗如雨下。
  她剧烈地喘着气,须臾才得以平复,方听见周围水声哗哗,但光线极暗,不能视物。林双僵硬的四肢动了动,带出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她的手臂被扯向两边吊起来,不得动弹,脚尖泡在冰冷的水中,虚点着地,使不上力。
  她握了握拳,丹田混沌滞涩,内力无法涌出。
  师姐?
  又惊又疑的声音传来,犹带着哭后的沙哑。林双在黑暗中闭了闭眼,仅仅能分辨出声音来自于她前方。
  师姐终于醒了,饿了吗?要吃什么吗?厨房中一直炖着你最爱吃的蹄筋,我让人送来,还是渴了?葡萄饮怎么样?
  林双打断他的话,只道:林散无过。
  一方天地间顿时陷入死寂,只剩下两道呼吸声,片刻后,林散也不在掩藏,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四周灯火亮起,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日,林双不适应地眯起眼睛,看向四周。
  水幕将此地与外界隔绝开,也将外面的过道折射得怪诞嶙峋,四四方方的石台中间凹陷,下面是黑不见底的水池,时而有长着锋利鱼鳍的三尺大鱼浮到水面上,它们长相丑陋,牙齿尖利,能够食肉饮血。
  铁链一端吊着林双,另一端连接到顶上,水不断下流,在石台中蓄起没过脚踝,盛不下的流进池中。
  林散负手站在唯一的通向外面的石桥上,他身后立着一把长枪,枪身雕龙,枪尖刻纹,泛着幽幽冷光。
  林双认出这里是江南堂的地牢之一,天在水。
  难怪师父坚持要大师兄为他更衣,原来是为给你留一手,那张纸条藏在他的手心里,连我都没发现。林散缓缓拍掌,嘴角噙着一点弧度,道:纸条也被你销毁了,师父留给你的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林双盯着他身后的长枪,不说话。
  林散笑道:看来师姐是渴了,不愿意说话,我就让小师妹送葡萄饮来,如何?
  林双目光挪动,终于落在他身上,她嘴唇干裂,启唇时撕得疼,话语在喉间转了转,最终说出来就变了味,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蓬莱仙洲,山高水远,纵使探子、信使遍布各地,但尘嚣俗事要传过来,最快还是需要一两日的时间。
  蓬莱仙座下弟子大多慢性子,克己守礼,待人接事和风细雨,并未因沈良时一人在此或江南堂出事而慢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