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沈良时靠着榻边滑坐在地上,肩背松垮下去,头颈也低垂,末了将令牌紧紧按在胸前,攥紧林双搭在膝上的衣摆,仰起头来,你不必跟我说抱歉,我答应你,留在这儿。
  林双知沈良时最恶别离,却不得已的数次分别又分别,重逢温存不是在午夜梦回,就是生死忧惧之后,却又无比短暂。见她面色凄楚,心中不忍,伸手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按着背将她完全嵌入自己怀中。
  我留下来,做你留的后手,为你盯着在后的黄雀,你也不必日夜悬心。沈良时偏头靠在她肩上,泪滚落泅湿布料,声音却温和轻缓,但是林双,若你有任何不测,我一定会去找你,是救你也好,还是死在一处也罢,再别分开了。
  蓬莱仙慷慨出手,借出特制的快船,能将返回的路程缩短近一半,并由戚涯带领百名弟子一路相送,船只从渡口离开,一路向南,不似来时热闹惬意,在无尽沉默中消失在海面上,沈良时未去相送。
  江南堂的人离开,离其较近的几个门派相继告辞,剩下的人后面几日也各自离去,留到最后的是崔子毅,蓬莱仙带着戚溯亲自送他们到江洄渡口。
  折返时戚溯耳尖一动,问:师父,你听到了吗?
  蓬莱仙略微侧耳,是有人在弹琵琶吗?
  顺着声音自然而然找到了坐在院中的沈良时。
  哥哥来了,随便坐吧。阳光为她披了一层轻纱似的外袍,她拧转琴轴,调整音调,手指拨过琴弦,直至满意,流水般的琴声从她指间流出,妙音婉转,声声切切。
  日子晃着过去十来天,沈良时一如庆典前住在这里,每日做自己的事情,也不打扰别人,不同的是现在没有林似做伴,她常是自己默不作声,戚溯担心之余,提出让她搬来和自己一个院,有人能闲聊两句,疏解心中抑郁也好,但被拒了。
  琴声不停,沈良时问:崔门主他们走了?
  嗯,刚送完他们回来。戚溯点头,道:今日阳光不错,可要去山下逛逛?
  本以为会同样被拒,沈良时却欣意外同意,将琵琶抱入房中放好,二人一同向山下走去,脚步不快,边走边随便扯着闲话八卦,但她兴致缺缺,听过也就过了,唯独提到江湖中近事时才多问几句。
  戚溯忍了又忍,忍得辛苦,沈良时大发慈悲道:想说什么就问说吧,我尚且不会在人前嚎啕大哭出来。
  于是戚溯直白问道:你和林双你们 是我想的那样吗?
  沈良时坦荡地点头,道:没人欺骗,也没人威逼,还在宫中时我就存了这份心了。
  戚溯咬到自己的舌头,嘶了一声,问:她师父他们知道吗?
  沈良时摇头,不知道,我做主不告诉他们的。
  戚溯哑然半晌,脸上五彩纷呈,在用尽全力接受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最后认命地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沈良时没应声。
  你是知道的,朝廷和江湖中,盼着江南堂倒台的人多不胜数,外忧内患下凶险万分,如果度不过去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何去何从呢?戚溯顿住脚步,侧身看她,眼中流露出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的无限担忧,恍惚仿佛又回到沈家还没出事时。
  我知你向来情深义重,何况你和她这一路和当年的艰难不相上下,到时候如何割舍?
  沈良时道:自然割舍不下,也不必割舍,留我行尸走肉,又能活几日?
  戚溯惊骇,她既然留你在此,就是不希望将你的生死也赔进去!
  在宫中那几年的一桩桩一件件,心伤之余,也让我觉得活着真的好难,但嫔妃自戕累及家人,我只能一日一日地熬。沈良时也看他,莞尔道:林双离宫时说我们会再见,我就抱着这个荒谬的念头,终于熬到和她锦瑟山重逢,此后我身边有她,哪怕当时两心不同,亦是挚友,没了她,留下我和往事,不过是互相折磨得体无完肤。
  她移开视线,轻而定道:林双不会愿意的。
  戚溯没再劝说,在这些事情上他亏欠太多,让他连开口的底气都没有,沈良时是他的妹妹,却又不是了。
  作为沈良辰,他不愿放弃自己的大业,作为戚溯,他的所作所为只能从蓬莱的角度出发,哪一个身份都不允许他去插手江南堂的事,何况他也不想插手,只是希望届时能保下妹妹一命。
  他叹出一口气,按住沈良时肩,宽慰道:未必到那一步,宽心些。
  双木城头,黑底红字旗帜招摇飘荡,旗面上依旧是是林字,旗下一人着黑袍,负手迎风而立,目光阴沉盯着缓慢驶近的船只。
  令牌!
  城门处弟子手中长戟相交,拦住去路,色厉内荏地看向来人,发出声音的同时,其他守城弟子迅速为过来,手中兵器指向船上的人,船上众人刀剑悍然出鞘,丝毫不退,空气中顿时剑拔弩张。
  林双目光梭寻过一圈,上前两步,立在船头,道:我这张脸就是令牌,开城门。
  她的话语传至在场所有人耳中,掷地有声,得不到指示,守城弟子不敢轻易放行,但也不敢再向前逼近,毕竟谁也不愿意去开罪于她。
  城墙之上,弟子靠近低声道:长老,是林双,惹急了她恐怕难以脱身。
  朔风一手拿起放在墙头的大弓,另一手抽出一支箭来,瞄准林双身后的戚涯直接放出,箭风中裹夹着较林似深厚数倍的内力,破空而至,戚涯后退一步,手握上背后的剑还未抽出,他斜前方的林双抬手一拦,竟直接将那支箭徒手握住,灌入内力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带着她转过一圈,彻底挡住戚涯。
  戚涯大惊失色,林姑娘?!
  林双不回头道:此事不便他人插手。
  她抬头看向城头,视线先落在他手中的弓上,认出那时林似的西风,随后与朔风对上目光。
  那双眼睛往日常低垂着,偶尔看来也含有几分对小辈的慈爱与严厉。林双与几位长老不熟,但听林散林似说都是随和近人的,逢年过节会给堂中弟子准备礼物和红包,也就是这样一个长辈,打伤并带走林似,此时那双眼再看过来,流露出的全是冷漠和阴狠,如狼一般。
  朔风视线落在戚涯身上,当先开口,如今堂中混乱,实在不便招待外客,二姑娘先请你的朋友回去吧,我即刻就为你开城门放行。
  林双手中的羽箭转过一圈,猛地脱手而出,自朔风鬓边擦过,后者面色不改。
  她回身对戚涯颔首致谢,就送到这儿吧。
  戚涯扫过城头虎视眈眈的朔风,强压下心中担忧,道:保重。
  话毕,林双携江南堂弟子换至江南堂的船只,此时城门也缓缓打开,河水荡漾,船只摇晃,两相背道而驰。
  朔风下了城墙,与林双登上一艘船,船只开动,继续沿着河道行驶。
  林似如何?身旁站定一人,林双目光不移。
  朔风道:四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对她怎么样。
  有一句话,我曾对镜飞仙说过,也送给你。林双冷声道: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朔风哼笑一声,我并非为虎作伥的伥鬼,而是要借他风的大鹏,只有借这道风,我方能直上青天,达成夙愿。
  第64章 师门反目
  江南堂依旧是琼楼玉宇、贝阙珠宫,群殿交叠相托,而古朴的江南堂牌匾上,扯着一朵白花,白布自两边垂下来,搭在门两侧一对神兽石像上,门上悬挂两面巨大的白布黑字招魂幡,为往日庄严沉重的江南堂平添死气。
  这是什么?白布晃得林双头脑轰鸣,她扭头质问身侧的人,为何挂白?!
  朔风不做理会,船只依旧稳当前进。
  林双纵身而起,飞至神兽之上,拽住那截垂下来的白布用力一扯,白花从牌匾上掉落在她手中,成了烫手的火炭,她厉声问:我问你们这是什么?!
  百名弟子从堂中涌出,或立在门两侧,或伏在门墙之上,俱是严阵以待,无人回答她的问题。
  朔风轻描淡写道:林双,不得无礼。
  林双攥紧手中白花,在石像上转过身,所有人手中的兵器跟着她的调转方向,严阵以待。她身形轻巧直接攀上墙,其余弟子欲来阻她,被她一掌推开,撞倒身后其他人。
  滚开!
  顾及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她难以下手,只能折下旗杆,旗帜扫过,带出猎猎的风,刮在皮肤上留下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