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你呢,小然……你的运气不好也不坏,你有优秀的母亲,和一事无成的父亲。”
  崔安然明白了,她在一瞬间同时明白了两个人的想法——父亲认为现在自己对妻女最大的价值,就是把债务揽走一死了之,而母亲把自己千里迢迢地叫回来,就是为了看住父亲。
  还有一个原因——崔安然想起舒窈说的那句话。
  崔安然把崔海山扶上床,把靠背摇起来,在窗前坐下,两只手郑重地交叠放在身前,崔海山看着女儿,这一幕非常的奇异,女儿有一张酷肖自己的脸,但眉眼间的神情,完完全全地源自母亲。
  原来基因是这样神奇的力量,他做了半辈子实验,第一次发现完美的奇迹一直就在他眼前发生,更觉此生无憾。
  崔安然问道:“爸,要求你辞去所有职务的股东表决里,我妈是不是投了赞成票?”
  崔海山垂着双手,也垂着声音:“这事你问你妈吧。”
  崔安然眼睛一眨,她突然站了起来:“我支持你,爸,我们继续做实验,肯定会成功的。”
  崔海山手撑着床面,坐起来,灰败的神色刚刚有了生气又暗了下去,崔安然眼疾手快地钳住父亲的手腕,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我已经筹到钱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在洛杉矶念书,认识了好多人脉,他们和我的关系都特别好,只要说一声就能拿到钱!”
  崔海山艰难地吞咽下去:“小然,我知道你是特别懂事的孩子,但是……”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还当我是小孩!”崔安然竖起眉毛一副生气的样子,语速飞快,“我现在就去办这事,在我办成之前,你不准死,听到吗?崔海山,你要再自杀就是不相信我,我就去跳楼,你死,我也死!咱们黄泉路上搭个伴儿!”
  崔海山脸色惨白,笨拙地撑起病体,把女儿揽进怀里,不停地摸着她的头发:“别这样,别这样,小然,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你不能产生这种想法,知道吗,孩子……”
  他的眼泪涌出来:“你才二十岁呀!”
  崔安然在父亲怀中点点头,她语气冷静地不像一个发狂的疯子。
  “那咱们说好了。”
  “说好了。”崔海山忙道,“爸爸答应你。”
  崔安然第二天飞去深圳,出发前瞒着杨悦,落地了先转去香港找陆鸣东,陆鸣东很和气,没避着她不见,但是南洋商会的前身是一群老广人下南洋组成的老乡会,下属基金会的资金布局都在海外,而且话事人是他父亲,他挂个虚职,只是做些辅助工作。
  一番话滴水不漏,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陆鸣东还要请崔安然吃饭,说再给她介绍一些有可能感兴趣的投资人,崔安然礼貌且体面地拒绝了。
  崔安然坐高铁回深圳,从西九龙到光明城十几分钟的路程,她拨通贺清池的电话。
  她只是这样做,但不知道自己要找他说什么。
  贺清池比她更先开口:“你状态还好吗?”
  “我很好。”崔安然的话筒中一起录入高铁到站的报站语音,她拽着自己的包起身,说话的语气和音调和报站的女声别无二致。
  “你不好。”
  “没事的,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崔安然突然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我不会纠缠你。”贺清池说,“但只要你愿意打给我,我一定会听。”
  电话中沉静了好几分钟,崔安然说:“我好多了,这次是真的。”
  杨悦还在深圳,崔安然通知了母亲,母亲发来一个地址,两侧的楼房越来越矮,车辆逐渐稀少,杨悦一个人来接女儿,她站在路边,两手插进套装的口袋。
  这里靠近海边,有一股海风的腥气,崔安然从银灰色的商务车下来,杨悦朝她抬了抬下巴,一言不发,转身走入一旁的窄巷。
  两个人一前一后,越走越深,两侧都是砖墙,尽头是两人高的铁门,仓库斑驳的铁锁泛着暗红,推开时铰链发出干涩的吱呀,货品从脚边一路堆到天花板,混杂着旧木料与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这些不是死物,竟然像是活的,包装膜材的表面布满诡异的黑色花纹,更诡异的是,花纹在不断游动,像某种远古图腾,散发着邪恶的力量。
  崔安然惊呆了,不免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怎么回事?”
  杨悦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终于开口:“只是发霉了,这些黑色的花纹是霉菌。”
  “像是活的。”
  “就是活的,菌群休眠技术不够完善,遇上极端天气复苏了,之前的实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杨悦转向崔安然,“看着恐怖吗?”
  崔安然摇头。
  杨悦却否认:“很恐怖,百乐的仓管很害怕,说这东西会传染,会自己爬进肺里,我把见过这批货的人都处理安抚好了,这几天都在忙这些,但是没用的,只能暂时争取一段时间,照片和视频迟早会流传出来,冲击力太强,即使补丁实验成功了也没用,大家还是会吓死的,没人敢用。”
  “那这个技术就废弃掉了吗?”
  “不会,只要有钱,很多钱,人们的记忆是有价格的,舆论是可以被操控的,只要付得起。”
  “所以你不同意爸爸继续推进实验。”
  “我能理解他,小然,你爸并不是钻牛角尖,我也是研究所出身,我未必不清楚这个技术补丁只要再模拟几次环境复现,百分之百能够成功,但成功了,然后呢?还是要被人逼着往外卖,从哪里再去搞钱做市场教育,做澄清?你爸还是教授思维,以为所有人都是学生,能坐在课堂听他讲什么科学……科学?市场看得是情绪!”
  “我知道车祸的内情了,爸答应我不会再自杀,因为我告诉他我已经筹到钱做实验了。”崔安然深吸了一口气,“我骗了他。”
  “骗得好。”杨悦叹了口气,脸上的愁容一闪而过,她又把手插进口袋里。
  “男人真是脆弱得要命,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你说他可笑不可笑?说能为了这个家去死,却不愿意为这个家赖着活下来。”
  “妈,可是我……”
  杨悦打断崔安然:“我打算把技术卖给虹飞。”
  崔安然瞬间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失声尖叫:“什么?”
  杨悦平静地说:“只有卖给虹飞才是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选择,虹飞的出价最高,市场反应会最好,股价会回弹到高点,然后我们高位套现,如果谢家愿意的话,最好把所有股份都卖给他们,然后把债还了,我们得出国避一避,你继续念书,我们全家都去美国生活。”
  “卖给……虹飞,妈……以你们的股份额度,那几乎就等于把整个悦然卖给虹飞,爸爸绝对接受不了……”
  “这也要,那也要,哪有这么多好事。”杨悦突然提高声音,“他接受不了也得接受,要跳楼就去跳楼!”
  杨悦眼眶红了,哽咽着说:“你以为我舍得吗?我心里更疼!还有你,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原本想要留给你的后盾,现在什么都没了……”
  “可是妈……”
  崔安然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支持爸爸,就算要把技术卖出去,完整的技术值钱多了,不是吗?这是你们这么多年的付出和心愿。”
  杨悦此刻非常温柔,耐心解释道:“小然,能想过的办
  ????
  法我和你爸爸,还有整个董事会、股东会,都已经想过了。”
  “我会筹到钱的。”
  崔安然紧紧抿着唇,双拳握紧了,又重说一遍:“我能筹到钱的。”
  可她能怎么办呢?崔安然心想,她只能像抓住最后的稻草那样,寄希望于虚无的爱情能换来沉甸甸的金币。
  用这样否定的贬义词汇,不是因为她怀疑爱情的纯粹和力量,而是她了解他的处境。
  崔安然再次给贺清池拨去电话,他国内的号码未通,崔安然转而打语音电话。
  “你今天能来深圳吗?我们找个地方见面。”
  出乎意料的,贺清池迟疑了一下:“我不在国内。”
  “你没告诉我。”
  “我需要回美国一趟,来不及和你说。”
  “还会回来吗?”
  “当然,你在想什么啊,小然。”贺清池温柔地说,“等我。”
  他没提钱的事。
  崔安然又去找了陆鸣东,跟他去了应酬和饭局,用力地和每个人寒暄、介绍,嗓子都说干了,有些人给了钱,十万、二十万,十万只能买三瓶试剂,二十万六瓶,可她和他们拥抱、大笑,说感谢,太谢谢您了!
  从饭局里出来时,崔安然还保持着亢奋的状态,急着要把承诺和支票兑现,陆鸣东陪着她一起走到花园,高大的热带植物在风中摇动着宽大的叶片。
  陆鸣东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坚韧。”
  崔安然笑了:“你是说自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