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陆村长老抬手,示意村民以大锤砸开佛足。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砖石崩裂,金银珠宝倾泻而出,光芒耀人眼目。
  有人伏地叩首,声泪俱下:“文公昔日恩重如山,我等本欲将此物永封佛身,若未遭此劫难,断不会轻易开启。今日,终算不负所托!”
  陆村长老亦是老泪纵横,花白胡须不住颤抖:“文公对我等情深义重,老臣今日,总算完成他的遗愿了!”
  但见金银堆积如山,珍珠翡翠散落满地。
  徐载盈微垂下眸:“我会遣人尽皆运走,绝不泄露半分。此后诸君栖身此处,再无刀兵惊扰。”
  村民们纷纷拜谢:“谢太子殿下隆恩!”唯那陆村长迟迟不起,欲言又止。
  “靖废帝骸骨……缘何只剩头颅?”
  徐载盈目光一沉。
  陆村长再次悲从中来,“姜椒公主,她十余年前背负其父骸骨归乡,此后便没了音讯。”
  他轻叹道:“若殿下有幸见到她,便劝她回桃花源吧。这里永远是她的归处。”
  王絮凝视着这一枚少了一块的头骨。
  宫中有个靖安公主,安分守己,胆小怯懦。
  这个背负骸骨、跋涉千里归乡的人,竟也是她?
  徐载盈派了心腹去取这批财物,珍珠翡翠装了二十余辆辎车,黄金白银堆成十座小山。
  不日开仓,贪墨官员一一被治罪。
  首级高悬城楼示众。
  全国张榜悬赏周煜,言明若能捉拿此贼,便赏百两黄金。可周煜就此销声匿迹,消失在了茫茫天地间。
  雨打浮萍,涟漪不平。
  城郊茶寮内茶香袅袅。
  李均取出一块手帕,手指掠过素锦泛红耳尖,将凌乱鬓发别到耳后,“陆大人实在不懂怜香惜玉,素锦虽是罪奴,却也是个人,不是猫儿狗儿。”
  陆系舟抬起茶盏,轻啜一口新茶,“素锦与周煜沆瀣一气,如今周煜畏罪遁逃,大人为他开脱,岂非是打心底认定周煜并非真凶,反倒怀疑另有其人?
  李均松垮披着玄色云锦披肩,本是江南进贡的贡品,此刻随意斜搭肩头,倒消了几分朝堂威仪。
  他微抬下颌,眸中似笑非笑:“此桩公案,经大理寺三推六问,又蒙陛下圣裁定论。陆大人这番揣度,究竟是揣度下官,还是揣度圣意?”
  素锦眼眶含着泪仰头望他,对上他泛着水光的眸子,李均微微一怔。
  陆系舟摩挲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沿着二人的目光看去。
  茶寮外烟雨朦胧,山茶开得正艳,淡青色纸伞破开雨幕,红绡映翠间,一人慢慢地靠过身来。
  “呃”素锦闷哼了一声。
  李均手指骤然收紧,叫他下颌一阵青白。
  王絮收伞入内,温声:“陆大人也在此?”
  陆系舟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李均,“李寺卿这人脉,当真是遍布三教九流。”
  “陆大人何必为难一介奴籍犯?”
  李均轻笑一声收回目光,指尖骤然松开,素锦失去支撑踉跄跌坐在青砖上。
  在陆系州眸中,他的顶头上司这样失态,可比任何供词都更有趣,“不比李寺卿杀伐果断,听闻昆仑矿脉重现玉女采玉一案,李寺卿铁面无私,手段雷霆。”
  李均擦拭茶具的动作停在半空,指节叩在白瓷上。
  陆系州执盏浅笑,茶雾氤氲间嗓音带了三分戏谑:“李寺卿这怜香惜玉的做派,倒与令尊当年如出一辙。”
  素锦心下猛地一跳,慌忙去瞥王絮。见她神色淡淡,似全然置身事外。
  正欲松一口气,却见李均指尖轻勾,素锦膝盖一软,跌跌撞撞爬上前去,强笑道:“李大人断案如神,手段自然……”
  气氛陡然间冷下来。
  李均直视陆系州眼睛,声音不疾不徐,“陆少卿记性倒是不错,只是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拿逝者说事,是何居心?”
  素锦下半句话便被冻住了。
  李均将绸帕轻掷案上,修长手指托起她下颌:“你这张巧嘴,若去勾栏说书,怕不更能讨赏?”
  素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又第一时间去看王絮。
  李均微微歪头,声音依旧平稳:“你喜欢她?”
  王絮转眸看他,他却始终侧对她,不看她一眼。
  素锦被看得六神无主,尚未作答,李均已松手。他漫不经心道:“既已赎了你,这点要求我便应下。 ”
  他垂下眸,语焉不详道:“我这罪奴非要见心上人,我便请王姑娘走这一趟。”
  王絮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
  陆系舟含笑道:“方才不过戏言,莫非寺卿大人也当了真?”
  李均慢条斯理擦净双手,似笑非笑抬起眸,目光如刀:“案板鱼肉罢了,留着慢慢消遣才有趣。”
  他终于肯看向王絮,王絮微微扬起下颌,与他对视,心中却在冷笑,他的目光分明带着责难。
  他凭什么怪她?
  素锦见李均微微颔首示意,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王絮身边,低声道:“王姑娘,请。”
  王絮率先迈步,素锦忙不迭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满地积水走远。
  待走远了些,素锦捧了一盏酒,先是自饮了三杯,叫自己面红耳赤,才略带含情地望来,“那日百香楼初见,恰似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万千光景。”
  王絮似乎是扯了一下唇角。
  “姑娘可还记得马车帘后那幕?”
  “有人与你相拥而吻,更有位酷似莳也公子的人将帘掩上。”
  “周世子早言你们是金玉良缘,我便只好将这份亵渎之心藏在心底。”
  “哦?”王絮垂下眼睛。
  酒过数巡,素锦按捺不住,见对方始终神色平静,他只得拽住她衣袖,声线软若柳丝:“可刘妈妈却说,那晚莳也公子早被家仆抬回府中。如此说来,马车内与姑娘同坐者…莫不是崔家大公子?”
  “还要再喝么?”
  王絮推来另一壶酒,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见她终于给了反应,素锦脚步虚浮挨近,浓郁花香裹着酒气扑来,哀怨道:“奴的酒量不行,喝不下了。”
  “莳也也公子家中兄弟阋墙,这样的事……何不考虑带上我?”
  王絮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指尖蹭过她手腕,一路攀上来,顺势移到酒壶上,微微笑道:“奴虽酒量浅,若姑娘肯喂,便是千杯也不醉。”
  话音未落,王絮已拔下他发间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银簪,挑开他衣领,倾壶而下:“跪下喝。”
  素锦乖顺跪下,勾住她指尖轻晃:“姐姐饶了我。”
  王絮垂眸看他,“我家四口人,正缺个会舔靴底的奴才。”
  冰冷的酒液已顺着他发顶浇下,流过鼻尖时带着辛辣的咸意。
  素锦未及反应,簪尖已抵住下颌将他脖颈抬高。
  风卷竹帘哗啦作响,雨珠带着寒意劈面砸来。
  他喉间一阵灼痛,仰头时赫然撞见竹帘后一双冷眸,李均斜倚在帘栊处,似乎也有些意外。
  李均挑开竹帘,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簪子。
  窗棂外的雨幕在她身后织成缥缈的纱幔,他错以为素锦喉间的血淌了下去,将坠未坠地淌在她指尖。
  这是他赐给素锦的宝石簪子。
  王絮却看也不看他。
  只垂下眸来,盯着抖如筛糠的素锦。
  “你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她将簪子掷在地上,“还是留着去取悦别人吧。”
  李均侧身望来,口吻和煦,“打扰到你了?”
  他不知何时从袖口取出一条长鞭,一鞭接着一鞭把素锦抽得皮开肉绽,头也不抬,话声微冷。
  “你在牢中满身脓疮时,是谁保下你?如今在我寺卿府学些勾栏习气。”
  又是一鞭卷过背脊,血珠飞溅在竹帘上,他才慢腾腾抬眼,盯着帘外雨线:“学人家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王絮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待他靠过身来,将一杯酒水倾身倒下。
  李均指尖扣住她腕骨,将泼来的酒水反掀在地,眸光微冷,“怎么?当我是你的小奴隶、小情人么,由着你随意把玩? ”
  王絮手肘猛击向他胸口,李均倒退一步,撞在窗上,木格发出闷响,却仍勾着唇角笑,“来的是我而非陆系州,不合你心意便要动手?”
  “我们有仇?”这是她今日第一句与她说话。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均脸颊有些苍白了,又浮出一抹鲜红,极细地喘着气,讥诮道:“你入我府中,先调戏家奴,再殴打朝廷命官。”
  “按律,殴伤五品以上官员当处流刑二千里,调唆良家奴再加杖责八十。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话音未落,她拳头已砸向身侧花盆。
  陶土碎裂声中。
  飞溅的瓷片掠过他的眼睑,脖颈,在他眼尾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