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靖国覆灭的前几年……”胡不归拈来枚绿叶,指尖摩挲着边缘,附在唇畔吹响,“世家大族一边将帝王捧上神坛,一边在暗处豢养爪牙。”
  说到兴起,他猛地拔高声调。
  “文公斩白蛇开山河,梦游桃花源得天命,不过是世家造神、再造反弑神的谎言罢了。”
  “晋王吴王各占半壁江山,写什么忠君报国。”
  胡不归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提起徐载盈的剑,跌撞着比划了两下,“当年我这剑能挑十个刺客,现在……咳!”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又踹又骂,陆村长赶忙劝道:“这儿没刺客,快把剑放下歇歇,别伤到了。”
  胡不归眯起眼,地上的影子斜长。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遥想故帝姜蘅,碧桃溪上吹箫,人间明月夜,往事俱成空,如是一梦中。
  “当年以一敌三,不过寻常。”
  胡不归把剑往地上一丢,踢着石子渐行渐远。恍惚间,他又听见碧桃溪畔传来清越箫声,“如今老骨头不中用了,且赊两壶酒,醉梦里接着当英雄……”
  神化帝王,镇压异己,制造恐慌。
  这些世族惯用的伎俩,如今又在朝堂之上,原封不动地上演了。
  徐载盈柔软的目光看过来。掌心的溽热触到她指尖,她心中有团火,渐渐被积雪掩埋,静谧无声。
  “很好看。”
  王絮抽开了手,擦拭干净溅在面上的水珠,退开了几步,离远了些。
  他从不狼狈,从不陨落,天生被束之高阁,无论是在村庄,山野,喝下她的酒倒下的模样,他总是如一轮新月,将月光落在她身上。
  明堂佳人今不在,已随桃花逐水流。
  王絮看到身如惊鸿,心如止水的美人,也看到囚禁其一生的牢笼。
  百姓对桃花源的向往、世家对正统的追逐,叫姜蘅成为这一切的罪魁与祭品。
  王絮垂下眸,无心欣赏。
  为何不叫美好的回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她为什么不杀他呢?
  杀了他,岑安等必蜂拥而至,尽夺此间财宝,可救流民于饥馑,此地百姓,亦将蒙受弑杀太子之冤,遭无妄之灾。
  如今,只剩下她,将会面临未知的劫数。
  王絮望向水心那人,喉间再次涌上一阵清甜,齿尖咬合的不正常,她总疑心是有血逆流而来。
  “真是可怜啊……”
  有人在身后长叹一声,雨水顺着刀尖向下淌,不知何时有人站在身后,递来一把刀。
  “……殿下知道,你爱他吗?”
  原本安静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心声几乎要从喉腔冲出来。
  “呼——”气从鼻腔冲出来,震得眉心发疼,王絮的脸色一瞬有了起伏,仰头不小心叫雨水灌进喉咙,四四方方的天空,笼着与去年冬一样的暗。
  分明是一样的暗,一样的危险,如今只剩下恐惧。
  周煜的话渐渐地浮上心头
  ——“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转过身,一怔,身后却不是她预料的人。
  胡不归,他提了壶新酒。
  “事态超出控制,叫你感到痛苦了吗?”
  胡不归叹了声,露出几分怅然,倒了杯酒,自己却不喝,“夜里冷,你喝杯酒暖下身子。”
  王絮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切拨云见雾一样,她看清自己的心。
  她这样冷静,这样怨恨,皆因这难剖难白的一分渴望?
  渴望被爱,却恐惧爱的重量。
  胡不归将酒杯推向前,轻声说道,“你竟杀了周世子……如今方知你从前与他有旧。”
  他凝向王絮,见她唇瓣缓缓抿起,洇开些微血色,方长叹道:“一桩喜事,牵出两段白事……”
  周煜为聘她大摆喜宴,得罪丞相,南王亦遭暗杀,她却转身投靠崔莳也,连殿下都默许二人情分,足见信任。
  话落,周遭陷入死寂,胡不归微微皱眉,暗自思忖片刻后说道:“周煜的尸身我已经妥善收敛好了,暂时也瞒住了殿下,你无需为此忧心。”
  “你的心声太大了,你是哪里受伤了?”
  情爱叫人怯懦。
  王絮此刻却无半分软弱。
  她对上胡不归探究的眼,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纵有千般缘由,终是剜不出这颗心。”
  这心教她在懂爱之前,先明白了痛苦。
  胡不归若有所思地回应:“杀他,叫你如此伤心,可见你用情至深。周世子得此深情,或许也算死得其所,可含笑九泉了。”
  “这种相爱相杀的戏码,老夫也是活久见。”
  不远处溪声潺潺,王絮眸光转处,看山,看水,待箫声渐歇,才道:“人生如朝露,苦多乐少。”
  寥寥火光,憧憧灯影,她惨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只叫人望之生怜。
  “许是我命数不好,但凡尝到一丝欢喜,必有更大的悲痛接踵而至,躲不过,也逃不脱。”
  胡不归听闻此言,再次长叹一声,这已是他今日不知第几次如此感慨:“想不到,他竟让你承受了这般多的苦楚。”
  王絮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抬眸望向湖心亭起舞的青年,轻顿道:“平生美好,因他而起。”
  胡不归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点头称是,而后将手中刀递给她,开口道:“程家的金错刀,只此一把,让它与死人一同下葬,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便替你寻了回来。”
  王絮错开半空中的手,只接过胡不归递来的酒壶,浅抿一口,酒液辛辣,烧得喉间微烫。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怅惘,“只是,若从未尝过这样炽热欢喜,又何来今日锥心之痛呢?”
  瀑布的水声如雷轰鸣,胡不归清晰地听见她的心声,有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他瞪大了双眼,猛地转头看她。
  王絮似有三分醉意,看人的眼睛远比平时略微犀利些,眸光透过薄纱如蒙霜的剑,刺向湖心亭,她一字一顿,语调出奇地平静:“爱,才要杀他。”
  这团被雪掩埋的火,从来都在暗处烧着,烧得薄纱起火,烧得雾成了烟。
  “就将这刀随周煜下葬吧。我与他相识,本就是他来还我这柄刀的缘分。”
  王絮已不再需要它。
  湖心亭帷幔低垂,灯影潋滟,王絮微微一顿,轻笑:“叫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再还我一次。”
  胡不归咂咂嘴,嘟囔道:“这样的感情,真叫人看不明白。”
  王絮向湖心亭中央走去。
  水雾扑面而来,扑在面颊上又化作细小微痒。
  徐载盈以折腰之姿触地,纱幔恰好覆住面容。
  他的纱衣已被溪水浸得半透,勾勒出蝴蝶骨微微隆起的弧度。薄纱顺着王絮扯动的力道斜斜撕开,露出一张迤逦的脸。
  王絮默不作声半晌看他,沙哑着开口:“你说的微不足道的要求,便是这个?”
  徐载盈非但不见半分窘迫,也不是在隐忍,反而微微一笑,全然置身事外:“这舞可还入眼?”
  她常听太学子弟说,太子温润如玉,端坐云端。可深宫长大的人,怎会真的毫无锋芒?
  难不成,真如他轻描淡写所说,不愿杀人?
  王絮指尖轻扣壶沿,将酒盏推向他,“还敢喝吗?”
  话音未落,腕间已被一双冰凉的手扣住。徐载盈仰起脸,顺势将整盏烈酒灌入喉中,一并借力起身。
  “爱欲使其生,爱欲使其死。”
  酒液顺着下颌线蜿蜒而下,在细白的脖颈上洇开一片水痕。他微眯着眼,嗓音沙哑:“你这样看我,要我如何拒绝这一切呢?”
  掌心忽地贴上一团滚烫,王絮垂眸望去,只见徐载盈仰着脸将脸颊轻轻蹭上来。
  似乎真如他所说,死生皆在她予夺之间。
  “我会一直记得。”王絮微微地侧眸,躲去他的目光,“今夜之后,你再不必为他人起舞。”
  “……这算什么屈辱呢。”
  乐声骤停,徐载盈垂落的指尖忽然勾住一缕纱,缓缓扯向身侧,有了三分醉意,“我只是恼恨,你突如其来的冷漠。”
  后颈蓦地泛起凉意,徐载盈指尖顺着她的后颈慢慢往上爬。
  “人的缘份,总有尽时,”他低叹道,“少年情丝,经年痴念,今已如数偿还。”
  “这算什么屈辱呢,我巴不得你永远记得。”
  他站起身,薄纱掉在地上,有如堆雪融化,含着几分雪后初霁的静。
  影子在河中,捞不起,也踩不碎,层层叠叠漫过王絮,春水一样地裹挟着她。
  人心深处的幽晦,原是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历与触动。
  对美好事物心动,实在太正常不过。
  王絮心头拨云见朗月,胸中再无半分阴霾。
  第53章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后边。”
  一面巨大的佛像,微闭双眸,面容祥和,只是四五米的高度,令它有些望而生畏。